第42章 花非花(四)

第42章 花非花(四)

一個打落牙也要和血吞、從不低頭服軟的人, 在最痛的時候會抓着手喊他的名字,沒有人能抵擋住這種棒槌開花的情節,蒼澤帝君也不行。

哪怕他只是叫了一聲帝君, 沒有叫苦叫痛, 也足以把帝君的慈愛之心揉搓成一片汪洋大海了。

“沒事了, 我在這呢。”他捏了捏遲蓮虛軟無力的手指,把他被汗水浸透的鬓發捋到耳後, “現在還疼嗎?”

遲蓮虛脫地呼出一口長氣,很輕地搖了搖頭,大概是疼得太狠了沒緩過勁來, 又叫了一聲:“帝君。”

“是我疏忽了。”帝君以掌心托着他的側臉, “沒想到藥性這麽沖橫, 應當循序漸進着來, 若再謹慎些,就不用叫你平白受這種罪了。”

“才不是。”遲蓮聲音微弱,一句話要喘三口氣才能說完, 卻依然固執地辯駁,“要不是帝君在這裏,我剛才說不定就撞牆自盡了……治病哪有不遭罪的, 帝君沒做錯什麽……”

前兩天還聽到點動靜就拔劍,現在疼得要昏過去都不忘給他找補, 帝君恍惚以為自己撿了個小棉襖,心中熨帖之餘更加酸軟, 只是見他語句斷續, 神思不濟, 不宜再耗費心力, 便點了點他的額頭, 輕聲道:“小仙君嘴真甜。既然如此,以後每天都由我來陪着仙君上藥療傷,好不好?”

遲蓮閉着眼,聞言唇角彎起:“好。”

帝君左手在他鬓邊輕輕一拂,淡藍靈光閃爍,遲蓮便覺眼皮發沉,聽他說“睡吧”,心裏知道帝君在旁邊守着,終于敢放任意識滑落缥缈深淵,在法術中漸漸睡沉了。

從這日以後,帝君果然沒有食言,親自承擔起了為遲蓮療傷的重任。然而蚺龍毒性峻烈,即便有龍膽入藥,治起來也如抽絲一般緩慢。帝君最初還叫明樞仙君隔三差五來照看遲蓮,後來因為要陪着他上藥止痛,再加上遲蓮眼睛看不見,一有個風吹草動他就下意識地去拿劍,總這麽一驚一乍也怪傷神的,索性連明樞仙君也不必來了,只有帝君一人能進出這間屋子。

他在遲蓮的帳子角落裏挂了只白玉鈴铛,每當到來時不需通報,鈴铛便會無風自響;遲蓮若有事找他,也只消搖一搖鈴,用不了多久,帝君自會過來見他。

遲蓮在降霄宮裏兩耳不聞窗外事,每天把仙丹靈藥當飯吃,蒼澤帝君不假人手親自照顧,就這麽精心地将養着,也足足用了兩個月才見起色。

直到這個時候,他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是被帝君生生從鬼門關撈回來的,換作其他任何神仙,都不可能在一個微不足道的仙侍身上付出這麽多寬容和耐心。

蛇毒拔除幹淨那天,遲蓮終于獲準睜眼下地。其實這幾天他的眼睛已能大致感覺到外界光影變幻,只是帝君管得嚴,怕他留下病根,一直小心地維持着蒙眼的狀态。結果到了可以睜開眼時,他又止不住地心中惴惴,生怕那些從眼皮透過的光線只是幻覺,一睜開眼睛,看到的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虛空。

他坐在床沿,微仰着頭,感覺到帝君的袍袖拂過耳邊,手指輕巧地解開了蒙住眼睛的緞帶,緊接着那熟悉的氣息倏然遠去,遲蓮下意識地閉着眼睛伸手去拉他,卻抓了個空,一下子就慌了:“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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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裏。”帝君退到他幾步開外,聲音從容鎮定,帶着溫存的安撫之意,“現在可以睜開眼睛了,不要着急,慢一點,擡起頭來看看我。”

濃密長睫顫動撲閃,那雙形狀優美的眼睛終于緩緩擡起,露出它原本明麗清澈的光彩。眼尾斜飛,瞳孔微棕,在明珠微光下猶如流動的琥珀,清楚地倒映着不遠處帝君的身影。

他一開始只看得到晃動模糊的色塊,漸漸地視線聚焦,由散漫至清晰。雖然室內用法術遮住了窗外天光,只有壁上明珠柔和如紗幔的朦胧霧光,也足以讓他看清長身玉立的蒼澤帝君,就如那一天冰心池畔初見,風儀俊美的天神臨水照影,向着青玉橋邊含苞的紅蓮伸出手,引渡他脫去草木凡胎,從此步入瑰绮絢麗的玉京仙鄉。

“帝君……”

帝君那麽高挑端嚴的一個人,哪怕走路時衣擺都不會亂飛,此刻卻稍稍彎腰,雙手平擡,像是引導小孩子學走路,随時準備接住他,含笑道:“不怕,過來,到我這裏來。”

遲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生怕一眨眼就找不到他了,用手撐着床邊慢慢站起來。由于太久沒有用眼,剛開始還不适應,他第一步邁得搖搖晃晃,腳腕本來就細,赤足踏在軟毯上站都站不穩,眼看着要摔,但居然奇跡般地定住了,第二步就逐漸找回了平衡感,到後面幾步幹脆連看都不看,幾乎是用跑的,跌跌撞撞地撲進了帝君懷裏。

帝君總算是沒有白等,穩穩當當地張手将他接了個滿懷,感覺到遲蓮極其眷戀地抱緊了他,兩片蝴蝶骨振翼欲飛,瘦得比他那把舊劍都硌手。

兩個月來為了治傷受盡折磨,實在難受時也只會握一下他的手,遲蓮一直以來強硬得像是跟自己有什麽深仇大恨,此時卻如同走到了窮途末路,終于潰敗地卸下铠甲心防,無言地埋進了帝君的羽翼之下。

如果這是他的終點就好了。

可惜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美夢終究會醒,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他再留戀不舍也沒有用。

帝君隔着一層單衣,摸到遲蓮微微顫抖的後背,心說兩個月總算是把這朵比河蚌還嚴絲合縫的蓮花養開了,會撒嬌也肯給人抱了,往後待在他身邊,無憂無慮,好生教個幾十年,憑他的天賦資質,都不必等到百歲,必然是年輕仙君裏最出挑的一個。

耳邊傳來低低的吸氣聲,帝君原本一下一下地給他順着散落長發,見狀托起遲蓮側臉,拇指在眼睛下輕輕一抹,輕聲叮囑:“不能哭,小心傷眼。”

遲蓮壓根就不敢看他,躲着他的手埋進帝君頸窩裏:“沒有哭。”

帝君無聲一笑,體貼地沒有戳穿他,就着這個姿勢把他抱離了地面,放回床上:“現在雖然視物無礙了,但還是不能用眼太過,免得傷情反複。再過兩天,等你完全适應好了,就放你出去玩。”

遲蓮搭在他背後的手指驀然蜷縮收緊,捏成了拳頭,随即幾乎是用理智硬逼着自己松開手,離開了帝君的懷抱。

他仰頭望向帝君,眼眶還是通紅的,神情卻平靜而坦然。當他這麽看着人的時候,眸光中滿溢着對待稀世瑰寶的珍重之意,沒有幾個人能頂得住這種眼神,不光覺得自己得到了他的一生深情,甚至會忍不住想把他的眼睛遮起來,不叫他再多看旁人一眼。

“多謝帝君。”

帝君一擡手蓋住了他眼睛,淡淡地道:“不必言謝。”

遲蓮縱然害怕那一天到來,卻又不能不面對自己終有一日要離開降霄宮的現實。他是個越害怕越要正面迎上的性格,能在帝君呵護下度過兩個月無風無浪的平靜日子、順便撿回一條小命已經是邀天之幸,要是臨到分別時還哭哭啼啼地糾纏不休,那就太難看了。

他反複告誡自己不可心存妄念,安生地将養了幾天,終于到了連帝君也查不出他有任何隐傷暗疾的那一刻,遲蓮就知道,自己該回去了。

他當然可以向帝君開口,自請留在降霄宮,但他也知道帝君救了他一命,并不是缺一個灑掃庭院的侍從,他必須要付出比任何人都多的努力,以百折不摧之身,堂堂正正地站在帝君眼前,才有資格談報答。

于是這一天帝君從主殿來到偏間,踩着清脆的鈴铛聲推門而入,就見床鋪收拾得幹淨整齊,遲蓮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桌邊,聽見他進門,正好擡眼望來。

他随身之物只有一把舊劍,連個包袱都打不起來。帝君在門口站住了,并不意外地問:“這是?”

遲蓮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個大禮:“數月以來,幸蒙帝君收留救治,我才僥幸保住一命,再生之恩,無以為報,如今我傷勢痊愈,該盡早歸去,不應當再滞留在降霄宮中,給帝君平添許多麻煩。”

“帝君大德,銘感五內,縱然粉身碎骨亦難報答,若有用得上我的一天,遲蓮願為帝君效死。”

帝君不置可否:“你要回哪裏去,玄澗閣?”

遲蓮垂首答道:“是。”

“還有呢?”帝君沒有出言挽留,姿态反而比先前還放松了一點,看着他問,“你想對我說的,就只有這些?”

滿室寂靜。

遲蓮垂眸盯着自己的腳尖,再三默念不可逾矩。但也許是這間屋子對他來說太熟悉也太安全了,而他又實在被帝君慣出了一身軟弱的毛病,最終還是沒能忍住,猶如倦鳥投林,快步撲過去抱住了帝君。

“這是幹什麽?”

“對不起……”他抵着帝君肩頭,被那懷抱一如既往地接納,卻只覺得更加難過,喃喃地說,“是我貪心不足,冒犯帝君了……”

夠了。

他對自己說,再癡纏下去,就真是不知好歹了。

他得用斷腕的決心才能從帝君肩上擡頭,然後試圖退後一步……結果沒有掙開帝君的懷抱。

遲蓮:?

帝君巍然不動,單手環着他的腰,輕松得好像根本沒用力,但就是能讓他一步也動不了,屈指在他面上的淚痕輕輕一刮:“都委屈成這樣了,也不肯說一句軟話,你這個嘴幹脆捐給白玉京做城門算了。”

遲蓮:“……”

他還沒明白帝君為什麽要嘲諷他,一臉找不着北的懵懂茫然,就見帝君微笑着問:“我什麽時候說過你可以走了?”

“遲蓮仙君,做神仙最重要的不是有自知之明,而是欠債還錢,你随口一句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就完了?這是打發誰呢?”帝君看他這個不開竅的樣子,真是可愛可憐又可恨,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居高臨下地教訓道,“這兩個多月的吃穿用度,仙丹靈藥,我親自到北海骊洲取回來的龍膽,頤遐宮煉藥賣的也是我的人情……把你賣了也還不起,更別說我還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你這麽多天,你拍拍屁股就要回玄澗閣?想得美。”

遲蓮:“啊?”

“我勸你趁早歇了那些心思,往後三百年都給我老老實實地待在降霄宮,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知恩圖報不能光靠一張嘴。”帝君不知從哪變出一塊軟帕,輕飄飄地往遲蓮臉上一蓋,趁人家看不見,還順手在他腦門上敲了一記,“正好你也收拾了行李,把眼淚擦擦,跟我到後面去挑個柴房放鋪蓋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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