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花非花(七)

第45章 花非花(七)

降霄宮的生活其實遠沒有外人想象的那麽波瀾壯闊, 至少對于遲蓮來說是平靜舒适且穩定。五十多年裏他每天都是雷打不動地練劍兩三個時辰,和歸珩雞飛狗跳地掐架,跟應靈一起叮叮咣咣地做一些漂亮但沒用的法器, 輪流幫幾個師兄處理一些不緊要的事務, 或者跟随帝君學習法術符咒、并在他講陣法時随時随地昏睡過去。

等他劍術小有所成, 帝君就不再把他拘在九重天上,有時會帶着他下界歷練, 仍然是放在眼皮底下看得牢牢的,衆神都知道有這麽一號神仙,但礙于帝君積威, 凡見面必然客氣有加、以禮相待, 并不敢試探他的深淺。

遲蓮正式于天庭嶄露頭角是在百歲後。他領了降霄宮的部分差事, 慣常往來于天界與東海盈、藏二洲之間, 這期間不免要與各路人馬打交道,他憑借着傳奇經歷、俊秀容貌與超群劍術,很快就在衆仙之中揚名, 然而這些都是昙花一現,歷經大浪淘沙,最終口口相傳的只有——

“說你是降霄宮門下, 一條不叫喚光咬人的走狗。”

蒼澤帝君正襟危坐,面無表情地問:“我鬥膽請教遲蓮仙君, 你究竟是做了什麽,才讓人在外面傳出了這麽個名號?”

如果只看他的上半身, 這一幕可以說是嚴肅正經, 非常具有壓迫感。

遲蓮枕着帝君的腿, 懶洋洋地半阖着眼, 拉過他的廣袖遮住臉, 聞言漠然地:“汪。”

帝君:“……”

“問題是不會叫嗎?”帝君差點讓他這個油鹽不進的德行給氣笑了,低頭捏住他高挺的鼻梁,“被人說成是狗很好聽?”

遲蓮才從下界回來複命,剛處理完一串私修邪道的妖族,聽他們放了一路的嘴炮,什麽難聽的話都有,罵他是狗已經算是溫柔的了,毫不在意:“誰又在帝君面前多嘴?管他們說什麽呢。”

那些背後議論的不敢跑到降霄宮門前來嚼舌根,那就只能是旁人轉述。遲蓮把帝君的手拉下來,順勢抓在掌心裏把玩,輕描淡寫地道:“以後我會收拾好的,帝君不必為此煩憂。”

神仙一旦化形,除了用法術短暫地幻化面相,本身的容貌不會随着時間變化而改變。但遲蓮相比于剛拜入降霄宮時,氣質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換,連帶着從前那種讓人憐惜的輕盈秀美也沉澱下來,變成了鋒芒淩厲的銳氣。就算他這麽懶散地躺在帝君懷裏,眼睛半睜不睜,也像猛獸依人,随時會出手拔劍、血濺五步那種,和“小鳥依人”這個詞已經差出了十萬八千裏。

帝君聽着他這土匪一般的口氣,也在納悶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歪了,把當年那個會哭會撒嬌的小棉襖教成了眼下這個桀骜強橫的鐵秤砣,上至九霄下至九泉,除了帝君,天底下就沒有能讓他無條件低一低頭的人。

其實他大致也能猜到,遲蓮是個對自身榮辱不太上心的人,要說有哪塊逆鱗,那就只有蒼澤帝君和降霄宮。而帝君雖然淩駕于九天之上,但并不是那種慈愛雍容、心地善良的老神仙,天庭衆仙對他的敬畏遠大于愛戴,私下裏的抱怨編排不知凡幾;至于十洲那就更不用說,仇恨太微天尊的妖族車載鬥量、數不勝數,平均每二十年都要搞一場刺殺,已經快成了傳統習俗。

帝君不在意,自然有人替他在意;就像遲蓮橫行無忌,帝君就要替他擔憂過剛易折。

Advertisement

“積毀銷骨,衆口铄金,你自己在外行走,年歲又不大,還是要多留心些。”帝君垂眸看他,“陰天下雨往家裏跑,這點道理不用我教你了吧?”

“知道。”遲蓮打了個呵欠,翻了個身面朝他懷裏,“告狀誰還不會。”

帝君一開始覺得說他像狗是在罵人,現在又覺得他這個樣子确實很像小狗,還得伸手擋着不讓他掉下去,無奈道:“你要麽就坐起來好好說話,要麽就回去踏實睡覺,在這滾來滾去的鬧我幹什麽?”

這時遲蓮早把“孤傲”二字抛到九霄雲外,在帝君面前當然是怎麽可憐怎麽來,哼哼唧唧地道:“這不是剛從苦寒之地出來嗎。藏洲好冷,凍得我現在還沒緩過來。”

神仙寒暑不侵,但并不是不知冷熱,帝君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很涼,就這麽屁大點事也能讓他心軟,随手落下了書房的禁制,隔空取了一件挂在旁邊的外袍給他蓋上:“你也不嫌硌得慌,這樣總行了?安心睡吧,沒人來吵你了。”

随着時間愈久,外界的風言風語漸漸地消停下來,倒不是說遲蓮的名聲變好了,只是沒有人敢再拿到明面上說而已。況且明眼神仙都看得出來,遲蓮那樣的出身,行事作風卻如此強硬,不光是因為他天生就比別人頭鐵,更是因為他維護的那位給了他足夠睥睨一切非議的底氣。

玉清宮的丹忱仙君和降霄宮交情一向很好,和顯真仙君更是一對臭味相投的酒友,當初還給遲蓮送過藥,算是為數不多一開始就知道遲蓮身份的神仙之一。這天他又跟顯真仙君在三重天外的忘寒樓裏相約喝酒,提起近來白玉京裏的種種流言,還當個笑話說給顯真聽:“遲蓮那名聲雖然不好聽,但也有幾位尊神私下裏說過,若身邊養這麽個弟子,哪怕桀骜一些,起碼忠心護主,倒比那些只知游手好閑混日子的仙君強些。”

顯真仙君拈着杯子,聞言嗤笑了一聲:“你要是見過他在帝君面前什麽樣,就說不出這種話了。還桀骜……那脾氣也就比面團硬氣一點。”

丹忱道:“性情柔和那不是更好,要是知道了,只怕動心的神仙更多。”

顯真道:“說得容易,他哪是随随便便就能養得起的?我們帝君捧在手心當眼珠子一樣看到大,百歲前沒離開過身邊,下得工夫就不必說了,天材地寶易得,難得的是用心良苦,有情有義誰不喜歡?可也得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帝君那個份上。”

丹忱揶揄道:“你也是帝君弟子,獨他一個得此殊遇,你居然不醋嗎?”

“遲蓮入門時我都快三千歲了,醋得起來嗎?”顯真差點讓酒嗆着,“再說帝君座下仙官和弟子是兩碼事,我可沒有認帝君當爹的打算,他們倆那個膩歪勁一般人受不了,歸珩和他爹都未必有那麽父慈子孝。”

丹忱笑得差點從凳子上掉下去,扒着旁邊的欄杆才穩住身體,忽然“咦”了一聲,看着遠處問:“那是不是遲蓮?”

顯真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看見一道熟悉的白衣身影,正跟着前頭的仙官往碧臺宮角門走去。忘寒樓距碧臺宮不遠,雖看不到仙宮正門,但從高處往下看,去往角門的必經之路卻一覽無餘。

顯真納悶道:“他去碧臺宮幹什麽?”

“那還用問,肯定是奉了帝君鈞旨。”丹忱漫不經心地答道,“青陽仙尊不是與你們交情很深嗎?聽說帝君在他飛升之前就認得他,他順順當當地坐上仙尊之位,也少不了帝君照拂,很多神仙都因此高看他一眼呢。”

顯真若有所思,擱下了酒杯:“我是沒聽帝君提過這件事,但碧臺宮的事務,帝君從來不叫遲蓮插手,這點我倒是很清楚。”

丹忱耳尖一動,好奇道:“為什麽?”

“還能因為什麽?”顯真理所當然地道,“遲蓮是仙侍出身,青陽仙尊又管着玄澗閣所有仙侍,怕他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勢利眼欺負。”

“……”

丹忱艱難地咽了一口酒:“不是我說……你們帝君這也太溺愛了……”

顯真給了他一個“我早說什麽來着”的眼神:“反正帝君絕對不會叫遲蓮獨自去見青陽仙尊,那就是青陽仙尊主動傳召遲蓮了?”

“青陽仙尊?他又是為什麽?”

正在碧臺宮留仙殿的遲蓮也有此一問。

青陽仙尊相較于百年前的初見沒什麽變化,只是多了一點笑模樣,對待遲蓮還算客氣,命人看座上茶,随後屏退一衆随侍,率先開口道:“冒昧請你前來,是有一件陳年舊事,雖不要緊,但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不應該瞞着你,或許越早叫你知道,往後便不至于弄出不可收拾的後果來。”

遲蓮一聽就知道肯定不是什麽好事,淡淡地道:“仙尊有話不妨直說。”

青陽仙尊眼中帶着一點不明顯的憐憫和嘲弄,臉上的微笑卻像是畫上去的,無論說什麽都是輕柔溫和的語氣:“當日你得到帝君助力而化形,到碧臺宮來拜谒時,我給你賜了‘遲蓮’二字做名字,這件事是我疏忽了,只是沒想到你後來會随侍于帝君座下,他也不曾給你改過名字。”

遲蓮記得帝君把他撿回降霄宮時,确實問過一次他的名字的由來,他也把那時的疑問還給了青陽仙尊:“這個名字有哪裏不妥?”

當時帝君的回答是“沒有不妥。”

而青陽仙尊卻道:“确實不妥。”

“因為我與帝君有一位共同的故人,名叫‘持蓮’,堅持之持,和你是同音不同字,時間過去太久,那時又太倉促,竟忘了避諱。”

“那位持蓮公子,不論是對于帝君還是對于我而言,都是不可忘懷之人,你頂着這個名字,偏生性格又和他十分相像,我只怕帝君愛屋及烏,把對他的牽念和遺憾移情到了你身上。”

遲蓮冷不丁問:“你怕什麽?”

青陽仙尊沒聽清:“什麽?”

遲蓮輕輕地笑了一聲,那雙銳利而明麗的眼睛盯着他,口氣卻放得很平和:“沒什麽。仙尊今日專程叫我來,想必這件事十分緊要,這位‘持蓮’公子究竟多麽令人難以忘懷,就請仙尊給我講講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