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花非花(八)
第46章 花非花(八)
“你或許聽說過這種傳言, 我與帝君在天庭創立之前就相識,飛升登仙後多承帝君照拂。這話是沒什麽錯,但背後隐情, 恐怕沒有別的神仙知道。”
“天庭未立之前, 各族同處一界, 混戰不休,殺戮引發了魔氣肆虐, 到處都是動蕩紛争,其中人族和獸族鬥得尤為厲害。持蓮就是活躍在那個時代的人族部落首領之一,他的身世比較特殊, 并非純正的人族, 而是人族與花妖的混血, 妖族有名而無姓, 他便随了母族姓氏‘微山’,全名‘微山持蓮’。”
“他那個部落曾幾次與妖族正面交戰,全靠他殚精竭慮才得以保存下來, 為了保護在戰火裏流離的族人,持蓮跋涉了十天十夜,于永晝之日到海隅山祈禱祭祀, 終于請動了栖息在山巅的天族,第一個應他所求降下塵世的, 正是如今的帝君。”
“天族之所以叫天族,是他們無形無相, 只是天上清氣凝聚往複, 卻擁有操縱風雨雷電的巨大力量, 來到凡塵之中才有了人的形貌, 不過那時帝君還沒有受封天尊, 在人間行走的名字也是持蓮給取的,因其光熠熠,輝耀四方,故而稱做‘惟明’。”
“天族降臨世間百年後,人族終于在征戰中獲勝,驅逐了濫殺的妖族。為了鎮壓橫生的魔氣,天族首領與人族首領達成約定,由天族創設‘九天之誓’,将人間與其他異族隔絕,自成一界供人族繁衍生息,賦予人間‘輪回’的秩序,從此靈魂不滅、生生不息;天族則在九天之誓的基礎上建造了白玉京,肩負起保護人族不受魔族和其他異族侵擾的責任。”
“至此,天地初分,三界落成,大道降下神格,此戰中人族中有大功德的佼佼者都可藉此登仙成神,持蓮當然也在此列。而且帝君與他相交甚篤,是最希望他能飛升的人,但是持蓮卻執意要留在下界。”
“因為他是人族的首領,九天之誓是他一手促成,所以他決定用一生時間見證人族如何經由輪回生生不息,然後自己也走向衰亡、投身輪回,再迎來新生,永遠放棄神位,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凡人。”
“他們兩個的往事,也許在你聽來不過寥寥數語,但對于持蓮而言,卻是波瀾壯闊的一生。對于帝君而言,也是一段以遺憾收場的前塵舊事。”
遲蓮依舊是沒什麽動容的神色,嘴上虛讓了一句“不敢”,又問道:“那麽仙尊在這段往事裏,又是什麽角色?”
青陽仙尊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問,平靜地答道:“我只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凡人,自征戰結束後就陪伴在持蓮身邊,直到最後一刻,臨終前他親手将神格贈與我,托付我向帝君致意,這才有了今日的青陽仙尊。”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帝君照拂我是看在持蓮的面子上。故人餘蔭庇佑至今,而我卻誤打誤撞給了你一個相同的名字,還陰差陽錯地讓你拜到了帝君門下。”
“原來如此。”遲蓮道,“那麽仙尊今日特地叫我來,說起這段往事,是有什麽示下?”
“是要我現在立刻就改名,還是因為我觸犯了那一位‘持蓮’的忌諱,所以最好當場自刎,權當這個失誤從沒存在過?”
青陽仙尊笑容加深幾分,仿佛在看着小孩子撒潑,擺了擺手,寬容地道:“早聽人說你性烈如火,是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虛傳。不必說氣話,沒人會逼你做什麽,萬一弄出點閃失,反倒成了我的不是,我也沒法和帝君交代。”
遲蓮皺起了長眉,聽他繼續道:“你如今是帝君面前的紅人,帝君護着你,究竟是有多少是出于對那一位不肯成仙的‘持蓮’的遺憾,大概只有他自己知曉。但對于無知無覺的你而言,這種愛重究竟是福是禍,誰也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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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帝君永遠不會意識到這一點,也許有一天他會找到與那位更加相似的仙人,把這份偏愛移到別人身上,到那時候你又該如何自處呢,遲蓮?”
他這話說得頗有些掏心掏肺的意味,只是面上始終笑吟吟的,卻不如他話裏的意思誠懇。遲蓮“哦”了一聲:“所以這是仙尊作為過來人給我的警告嗎?”
青陽仙尊挑眉,玩味地答道:“從眼下情勢來看,你非要這麽說,似乎也沒錯。不過你我之間最大的差別,應當是我從一開始就認清了現實吧。”
“你知道為什麽明明有帝君這樣的靠山,持蓮卻仍然不肯成仙嗎?”
遲蓮稍微坐直身體,做足了洗耳恭聽的姿态。
“他曾托我轉達給帝君一句話,”青陽仙尊等的就是這一刻,緩慢而清晰地說,“太上忘情,神仙修的是大道,而大道不容偏私,有所偏愛終究會有損道途。”
“他放棄飛升,成全了帝君的大道。這樣的人,縱有一百個你我也無法替代,誰又敢罔顧他的意願,冒着背負萬世罵名的風險,毀傷了帝君萬萬年的道途?”
這一刻分明無人拔劍,可殿中的氣氛卻凝結如冰,充斥着箭在弦上、引而不發的殺機。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就在此時,殿外傳來三聲清脆的雲板響,有仙侍在外隔門回報道:“仙尊,降霄宮顯真仙君求見,說是奉了太微天尊鈞令,來接遲蓮仙君回去。”
青陽仙尊面上一僵,随即強自按捺住了,揚聲答道:“知道了。”
他才剛說完偏愛不得久長,顯真仙君轉眼就來了這麽一出,實在是有些打臉。但遲蓮也沒多說什麽,起身淡淡道:“既然帝君有召,那我便不多擾了,仙尊留步吧。”
青陽仙尊本來也沒打算送他,在他轉身向外走之際,忽然開口道:“我今日所言,句句皆出自肺腑,無一字不可為外人道。真相雖然殘忍,總比蒙在鼓裏一無所知強些,但你若要以此向帝君撒嬌賣寵,說我故意挑撥你們師徒間的情分,我也無話可說。”
遲蓮聞言剎住了腳步,遠遠地回眸看來,冷淡的眼角眉梢終于流露出一點真實笑意。
“人間有句俗話,不知道仙尊聽沒聽說過,叫做‘一表三千裏’。”他眼尾斜飛,顧盼流眄,模樣有多清俊,說出來的話就多嘲諷,“仙尊是故人的故人,那些幾萬年前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留在自己心裏盤算盤算就得了,少來管我。”
青陽仙尊:“……”
遲蓮出了碧臺宮,看見門外金紋玄袍、風流倜傥的顯真仙君,三步并作兩步跳下臺階,快步到他身邊,笑問道:“三哥怎麽來了?”
顯真帶着他往外走,一邊朝忘寒樓的方向努努嘴,道:“跟丹忱一塊喝酒,正好看見你跟着他們進碧臺宮,左等右等不見你出來,擔心你被絆住了腳,就假傳了一回帝君旨意——沒人為難你吧?”
遲蓮滿不在乎地笑道:“三哥這話問的,青陽仙尊也是體面尊貴的神仙,怎麽會放着正事不幹、專程跑過來為難我一個小小的仙君?”
顯真見他言笑晏晏,沒有負氣的神色,大約是沒受什麽委屈,心裏略定,問道:“那他特意叫你來幹什麽?”
遲蓮随口道:“可能是我最近名聲在外,他覺得一個仙侍不好這麽張揚,特意叫我來叮囑幾句,畢竟他管着玄澗閣,教導仙侍也是他的分內之事。”
顯真一聽這話就皺眉,遲蓮卻不欲多說,餘光瞥見他手裏的銀壺:“這是什麽?”
顯真拎起來給他看:“丹忱仙君拿來的玉消酒,我倆喝了一壺,還剩一壺,準備帶回去慢慢品。”
“聽着不錯。”遲蓮伸手,“送我吧。改日我再帶點別的好酒孝敬三哥。”
“……”
顯真趕緊把手藏到背後:“好端端的怎麽想起喝酒了?回頭被帝君知道了肯定要說我帶着你不學好,別害師兄啊我告訴你。”
遲蓮卻道:“三哥放心,我有分寸。今天的事,還有這壺酒,你全當不知道,也不必驚動帝君。”
顯真仙君面上不顯山露水,有時候甚至顯得有點不着調,但其實是個七竅玲珑、心思奇多的人。他一聽遲蓮的口氣,就知道不是沒事,而是出了大事。但遲蓮既然擺明了不想叫人摻和,他也不會硬要刨根問底,狐貍眼珠一轉,将酒壺遞給他,還特意叮囑道:“這酒勁不小,得緩着點喝,否則會幹出丢人的事,到時候我可救不了你。”
遲蓮被他逗的笑了起來:“知道了,謝謝三哥,替我瞞着點帝君。”
顯真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雲霧間,悠悠地嘆了口氣,轉身就往降霄宮走。
一與顯真仙君分開,遲蓮的臉就掉了下來。
他的鎮定和不在乎騙騙顯真還行,糊弄自己卻沒那麽容易,明知道青陽仙尊不懷好意,說起那些陳年往事純粹是為了惡心他,他如果因此和帝君疏遠生分便正中對方下懷,但他又不得不承認,這一手确實把他惡心到了。
凡事都分先來後到,故人已矣,他沒必要與幾萬年前的往事較勁,也不覺得帝君會把他和那位‘持蓮’弄混、是出于補償另一位的心态才對他格外寬縱,但那種哽在喉頭不上不下的阻塞感,卻是無論多少烈酒都沖不下去的心煩意亂。
很難形容他此刻的心情,非要說的話,就好像是敵人趁他不備給他施了個咒,卻沒有即刻發作,也找不到消除的方法,只能任由這疑慮長久地留在心裏。
它可能永遠不會爆發,也可能在很久之後、等到他都忘了這件事,突然在背後給他致命一擊。
玉消酒色清如玉,入口綿柔,但後勁很大。遲蓮本來也不是為了品味,而是借它澆愁,因此醉得更快。腦袋裏完全變成了一團漿糊,不記得自己為什麽心煩,但堵着他胸口的郁郁難平卻仍未散去。
叮叮——
他挂在腰間的白玉鈴铛忽然無風自動,清脆地搖響。
遲蓮醉眼朦胧,懶得搭理它,全憑手感摸索着抓住,胡亂按了一通,也不知道碰到了哪裏,鈴铛聲終于停了。
下一刻,一道高挑身影在他身邊憑空閃現,二話不說,上來就從他手中勾走了酒壺。
遲蓮醉得像個不會伸爪子的小動物,也不撓人,只知道伸長了手去夠,簡直是送上門給人欺負的。那人一手接住了撲上來的遲蓮,一邊仗着個子高,随手将酒壺擱在了高處的岩壁上,有點頭疼地道:“不給……我說不許喝了。到底遇見什麽事了,值得你躲在這裏偷偷喝悶酒?”
遲蓮聽見他的聲音,就像于混亂的千頭萬緒中找到了一根線頭,終于認出來了他是誰,斜着醉眼瞥了他一瞬,随即慢慢地轉過臉去,伏在他肩上低低叫了聲“帝君”。
“是我。”帝君很少看他這樣,不由得放輕了語氣,“怎麽了?”
遲蓮含糊地問:“你要把我撿回去嗎?”
帝君抱着他,安撫地拍了拍後背:“是啊,不然呢?”
然而遲蓮并沒有被安慰到,反而閉上了眼睛,連看一眼都覺得傷心似地問:“但我不是持蓮,你還會要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