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芳心苦(四)
第54章 芳心苦(四)
梁州府衙內, 惟明一邊接見官吏,一邊安排人手押解囚犯、還得抽空寫奏折向京城禀報案情始末……自打上了岸就腳不沾地,跟捅了馬蜂窩一樣忙碌。他這個做師父的案牍勞形, 兩個不孝的神仙徒弟卻可以不為紅塵俗務所擾, 清清靜靜地坐在府衙後花園喝茶聊天。
歸珩難得這樣心平氣和地跟遲蓮共坐一桌, 好奇地問:“那天在海上到底出了什麽事,殿下是不是恢複記憶了?”
遲蓮道:“不能算記憶恢複, 我們被萬岳一口吞下去後,在它殼內撞見了這個。”他憑空去出一只黑木匣子遞給歸珩,叮囑道:“小心點, 別被它吸進去。”
歸珩打開盒蓋, 看見裏面倒放的銀鏡和光華內斂的碧綠明珠, 一望便知仙氣凜然, 疑惑道:“這是龍族的法器嗎?”
“不知道什麽來頭,但很厲害,光是一件殘片就可以強行把我拉進幻境。”遲蓮說, “殿下通過這面鏡子,看見了我自化形以來的所有記憶。他借着我對帝君的印象了解了自己,雖然不夠全面, 但總歸有所參照,他看了這些記憶, 難免會受影響。”
歸珩唏噓道:“豈止是受影響……我看他現在活脫脫就是帝君親臨。從前他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都把自己放在凡人的位置上, 一半靠聊一半靠猜, 總覺得隔了層什麽似的, 這兩天就沒那麽生疏了。”
他欣慰地嘆了口氣, 又問:“照你估計, 帝君還有多久能完全恢複?”
遲蓮卻搖了搖頭:“別想得太輕松了,這才剛開了個頭。帝君的神魂有一大半散入天地,剩下的這點不足十分之一,光是把神魂滋養完整就得耗上千八百年,恢複到和從前一樣至少要上萬年。”
歸珩沉默了片刻,道:“所以你一開始拒絕他,怕耽擱了他的大道,現在為什麽又答應了?”
遲蓮:“……”
雖然歸珩這問題很尖銳,但遲蓮還是忍不住誠懇地求教:“你怎麽看出來的?”
歸珩嗤道:“你知道從船上下來時你倆滿身都是一模一樣的蓮花香嗎?還有殿下那個膩歪樣子,梁州大街上随便牽條狗過來都能看出來,自己掩耳盜鈴也就算了,不要以為別人都是聾子好吧。”
遲蓮:“……”
歸珩揶揄地問:“所以遲蓮仙君,為什麽這時候又不講究‘太上忘情’了?”
見他良久沉默不語,歸珩便替他答道:“因為殿下雖然是帝君轉世,但生在凡間,沒有前生記憶,怎麽看都是個凡人,而你心裏喜歡的卻是帝君,說白了就是下不去手,所以搬出‘大道’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哄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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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因為那面鏡子的緣故,殿下在機緣巧合之下找回了一部分記憶,變回了真正的帝君。可是你也說了,往後還有好幾千年的路要走,只要你陪在他身邊,他總會再次喜歡上你,這次是湊巧,卻不可能次次都這麽湊巧,那時你要怎麽辦呢?”
“這一次是例外。我不應該這麽直接出現在他面前,更不該插手幹預人間事。”
遲蓮眼簾低垂,平靜地說:“不管他是帝君還是殿下,我既然答應了他,就會陪他走完這一生。等這一世輪回結束後,我會拿走他的記憶,并且在帝君重歸玉京之前,不再出現在他左右。”
話很簡短,但字字句句重逾千鈞,他的深情就和他的果決一樣,都是只對着自己胸膛的快刀。
歸珩原本只是想揶揄他幾句過過嘴瘾,卻沒料到拔出蘿蔔帶出泥,直接從地裏薅出了一個九天驚雷,感覺帝君如果聽到這番話,會氣瘋了也說不定:“你考慮得這麽周全,唯獨落下了自己,你猜帝君會高興嗎?”
遲蓮試圖成全帝君的大道,可是他自己的仙途馬上就要支離破碎了。人間本來就不是修煉的地方,他已經法力虧損一夜白頭,接下來還要再空耗數千年,萬一最後帝君救回來但他沒了,這要上哪兒說理去?
“他高不高興,也得等他先回來再說。”遲蓮笑了一下,顯然有恃無恐,做出了這種決定心情竟然還挺好,“我出來得匆忙,要先走一步回宮應付皇帝,你跟着殿下一道回京,等此間事了,估計殿下要派你回天庭了。”
“你自己去跟他說,別指望我給你傳話。”歸珩酸溜溜地道,“我不想回去,一天到晚跟那些仙君扯皮,正事沒有,全是琢磨着要來敲骨吸髓的,看着就惡心,我幹脆留下來給殿下當侍衛得了。”
“我這邊剛養出點起色,你就要把人給招來,是生怕我們死得不夠快嗎?”遲蓮翻臉無情,冷漠地道,“這裏沒你的位置,趕緊滾回去。”
歸珩大怒跳腳:“你還有沒有人性……我不要你這樣的師娘!”
前廳裏惟明正說着話,就聽見後院傳來乒乒乓乓的動靜。他眉尖一抽,看向面露猶疑之色的梁州官員,幹咳了一聲,若無其事地解釋道:“沒什麽,可能是小貓打架,見笑了。”
等前頭散了,遲蓮過來找惟明辭行,推門進去時他剛好在寫折子,專注凝神的樣子跟遲蓮記憶裏的蒼澤帝君分毫無差。他默不作聲地在旁邊欣賞了一會兒。惟明寫完擱筆,将折子攤開晾着,然後自然而然地轉身伸手,抱過遲蓮先親了一下,才問:“又因為什麽打起來了?”
他這個習慣從前世到今生都沒變過,永遠率先伸手,卻一定要等遲蓮主動投入懷中。
當然,也确實一次都沒有落空過。
遲蓮跟歸珩打架歸打架,但打得很有原則,默認不找幫手不告黑狀。他貼着惟明頸窩蹭了蹭,各自忙碌時不覺得,一旦接觸到熟悉的體溫和氣息,就驀然生出不舍:“随便打着玩玩,不要緊。”
“那這是怎麽了?”惟明察覺到他心情似乎突然低落下來,“不高興?”
遲蓮摟着他的後背,悶悶地答道:“我離開宮中太久,只怕皇帝起疑,需得即刻動身返回京城。”
惟明一聽就笑了,将他一側長發撥到耳後,幾乎是咬着耳尖問:“所以是舍不得我嗎?”
遲蓮習慣于被他擁抱,卻還沒有習慣更親密的事情,下意識有點想躲,但又只會往惟明懷裏躲,結果就是被搭在後頸和腰間的手制住,為了不說軟弱肉麻的話,只好反客為主地擡頭去堵惟明的嘴。
他剛喝了半杯茶,唇齒間有很淡的茶香,嘗起來是溫軟而甘甜的滋味,卻難以淺嘗辄止,反而勾着人渴求更深處的甜意。惟明只覺得他的腰身越來越軟,像一把弓一樣凹陷下去,于是幹脆把他抱起來放到書案上坐着。
遲蓮單手往後一撐,感覺好像壓到了紙張,猛地想起桌上還有要緊的文書,趁着換氣間隙模糊嗚咽地提醒:“奏折……”
惟明容他緩了口氣,眼神像是要吃人,慢條斯理地說:“你都要被弄髒了,還有心思惦記它?”
遲蓮:“……”
等天色都黑透了,端王殿下房中才點上燈。惟明拿着那份污了的奏折,親手移向燭火上燒了。
他斟了杯茶,一摸是涼透的,便揚手要潑掉。遲蓮窩在圈椅裏頭,被燈光晃得半眯着眼,啞聲道:“別倒,給我喝口涼的。”
惟明便端着茶盞過去,扶着他靠在自己懷裏,遲蓮就着惟明的手喝了半盞,才把自己變了調的嗓音重新找回來,喃喃地道:“我到底是為什麽要過來……”
惟明躬身把他從圈椅中抱起來,挪回床上,狀似無意地問:“今天還走嗎?”
遲蓮輕輕蹬了他一下:“殿下,你不要以為拖延到天黑我就走不了了。”
惟明坐在床邊寬容地看着他,委婉含蓄地道:“可能不光是天黑的問題。”
遲蓮:“……”
他又蹬了惟明一下,一本正經地道:“是考慮到殿下起碼還有一月方能回京,這回就姑且算是給殿下的一點安慰。”
“那我可真是謝謝你的安慰了。”惟明哼笑一聲,從容地點了點他的眉心,“這會兒又得意上了?剛才也不知道是誰委委屈屈地舍不得走,還一直抱着人不撒手。”
“我要是能爽快地扭頭就走,該哭的就是殿下了。”遲蓮把一模一樣的問題抛了回去,“殿下千方百計地拖延,不也是舍不得我?”
“我舍不得你是應該的。”惟明坦然地答道,“凡人又不會縮地成寸,除了捱日子沒有別的辦法,但你好歹是個神仙,也能被這點事難住嗎?”
遲蓮:“……”
“早先讓你們學陣法,跟要命一樣費勁,但凡那時候學會了,現在也不至于還要抱着我哭。”惟明數落完他,又誘哄道,“不如這樣,你今晚乖乖睡在這,明天我就告訴你傳送陣法該怎麽畫。”
遲蓮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在顧大局和溫柔鄉之間選擇了沒骨氣,翻身一骨碌滾到了惟明膝上,抱着他的腰懇求道:“殿下替我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