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芳心苦(五)

第55章 芳心苦(五)

入秋後, 晚來風急,越往北走便越覺秋意深濃,船行河上, 到夜裏時得披上夾襖, 才能稍微抵抗水面傳來的泠泠寒氣。

端王殿下一行自梁州回京, 水路要走上大半個月,來時惟明每天只能靠看卷宗打發時間, 或是和随行的兩位年輕官員聊聊案情;等回程時連能聊公務的人也不在,但他的日子卻要有趣味得多。大國師死活學不會傳送法陣,惟明也只能半推半就, 收下人家的好處, 在秘境裏親自捉刀替他畫了一張, 交給他帶回了紫霄院。

從此遲蓮白天在宮中應付皇帝, 晚上在船裏應付皇帝的兒子,感覺自己可能是上輩子欠了他們一家子的。

秘境裏四季如春,比船上要舒适得多。卧房典雅床榻寬敞, 燭火燈光穿過如煙霧般垂落的紗帳,化作溫潤而昏昧的光暈,滿帳清冷的蓮花香裏也帶上了微微的暖意。

惟明散着長發, 披着件單袍,裏面只穿着白緞中衣, 是臨就寝時的裝扮,半靠床頭摟着昏昏欲睡的遲蓮, 聽他念叨宮中諸事:“紅盒已經在皇帝面前打開了, 裏面确實是文書賬冊和往來信件, 一部分是方天寵和他手下的親筆, 還有一小部分是齊雲文字, 皇帝不信朝臣,秘密派金吾衛去找人翻譯,用不了多久就會有結果。”

惟明翻看着他帶過來的一部分謄抄手稿,玩味地道:“西海向來是康王一派的後花園,出了這麽大的事,皇帝也終于知道怕了。”

遲蓮道:“這盒子經我的手直接呈上禦前,皇帝心裏只怕更犯嘀咕。現在一個背後站着方天寵,一個背後站着紫霄院,哪個都不省心,他該不會轉而去扶持越王吧?”

惟明嗤道:“方天寵已經是條落水狗了,和他比什麽?皇帝雖然總想着權術制衡,但他也不是傻的,硬要擡舉越王,那就是給康王送上現成的造反理由,立儲立君都不是鬧着玩兒的,不能服衆怎麽堪為人主?朝臣也不會答應。”

遲蓮道:“這樣最好。我只怕與此案牽涉太深,反而令皇帝對殿下生了疑心。”

“沒事,他現在看誰都懷疑,只要下場争鬥,誰也別想清清白白。”惟明漫不經心地道,“這案子本來就是妖怪做下的,我請紫霄院出手相助無可厚非。他既然已經知道了世上有妖存在,誰能降妖他就得依靠誰,你要想更進一步,趁着這個機會把此類案子的處置大權牢牢握在手裏,到時候別說參與争儲,你就是自立為帝他都不敢把你怎麽樣。”

“免了,殿下別想着教會我了。”遲蓮一聽這些彎彎繞繞就腦袋疼,趕緊道,“我還是安心當個神棍吧。”

惟明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他:“歸珩說什麽也不想回天庭,要留下當侍衛,你呢,放着炙手可熱的權臣不當,只想做神棍,你倆能不能長點出息?”

遲蓮翻身抱着他的腰,故技重施地嘀咕道:“殿下有出息就行了。”

殿下要是拿他有辦法,遲蓮也不至于到現在還只會一個金匮玉鎖陣。堂堂端王連個幕僚都沒有,只好自己苦心籌謀,想了想又叮囑了一句:“算算日子賀觀他們也該進京了,康王估計要坐不住,在面聖之前趙廷英能不能活下來是關鍵,雖然賀觀和沈雲山背後有宰相撐腰,但為防萬一,你還是替我多看顧着點。”

“殿下放心。”遲蓮說起這個就想笑,“現下王府裏頭正養着個祥瑞鎮宅,我看康王也有點被唬住了,怕觸黴頭,不敢直接和殿下對着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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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刺客襲擊端王府被板栗虎反将一軍,慘烈地全軍覆沒,死了十幾個人自然是瞞不住的,易大有匆匆忙忙地報官,直接驚動了宮中。乾聖帝雖然在神仙之事上有些糊塗,但他好歹是一國之君,該有猜疑一分也不會少,心中隐約明白惟明這是觸及到了某些人的痛處,因此特地下令嚴查此案,務必不能讓在外辦差的端王心寒。

但無論是惟明還是康王,甚至是乾聖帝都心知肚明:這些人敢在天子腳下夜襲王府,就是做好了不被查出老底的準備;而他們的死因又并非人為,王府上下各個一問三不知,更是一筆糊塗爛賬。所謂“查個水落石出”,無非是乾聖帝的懷柔彈壓之策,一面安撫惟明,一面敲打康王罷了。

太子倒臺後康王看到了希望,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忽然半路殺出個惟明來擋道,這種恨意比一開始對太子的嫉妒要強烈得多。只不過京中除了皇帝和極少數人,沒有人知道惟明這潭水有多深,康王還當他是可以随便拿捏的小可憐,結果張嘴就啃上了硬骨頭——他派出去的刺客全部折在了王府裏頭,死的不明不白,而門外盯梢的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一問就是“妖風驟起,電閃雷鳴,屋頂似有金龍盤踞”。

衆所周知惟明是個修仙的,倘若能證明此案和妖邪有關,康王倒是不介意将真相宣揚出去,可是他房頂上趴的偏偏是條金龍,康王就是失心瘋了也不可能吐露半個字。別說乾聖帝和文武大臣會怎麽想,就連那天在外頭盯梢的手下回來之後都有些人心浮動,差點傳出不得了的謠言。

那可是實打實的金龍啊!

端王殿下要真是天命之子,那大家還在這兒你死我活地争什麽,誰會想不開跟天命作對,老老實實地俯首稱臣得了。

惟明很少有這種不勞而獲的體驗,沉吟道:“我還以為你當初說的那些‘命格貴重’、‘帝王之材’都是些客套的吉祥話,沒想到應驗在這兒,天上掉下個金龍直接砸進自家後院,這祥瑞還挺不見外的。”

遲蓮窩在他臂彎與腰腹支撐出的狹小空間裏,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只可惜殿下的身份不能叫天庭知道,不然可以把應靈帶過來湊個龍鳳呈祥,我看誰還敢反對殿下登基。”

惟明:“……行吧,應靈也很有出息。”

白玉京裏雖然也有各種不好打交道的神仙,但降霄宮裏做主的是蒼澤帝君,遲蓮其實從來沒有為争寵這種事發過愁,更不必與師兄們相互猜忌。所以他在人間偶爾會覺得不适應,想起這幾個月的艱難,就開始漫無邊際地撒嬌:“殿下趕快當皇帝吧,我是不想再每天勾心鬥角了。”

惟明随手把紙張擱到床頭邊的小幾上,徹底放下了正事,指尖勾起他一縷長發,失笑道:“當初是誰信誓旦旦地說要扶持我、助我登基,哄得我仙也不修了,留在京城上了你的賊船;現在連人帶心都騙到手了,你又想吃幹抹淨當甩手掌櫃了?”

遲蓮:“……”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事實就是自從惟明越長越像帝君後,他的心态也随之越來越懈怠。那段踽踽獨行的日子忽然變成了遙遠的舊夢,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風雨飄搖也能面不改色地向前走,可一旦回到了那個人的羽翼之下,他就再也沒有那種與命數争強鬥勝的心氣了。

他這一生,要麽在挨命運的打,要麽在與命運抗衡,好不容易有個消停的時候,即使明知好夢不久,幾十年後依然要獨行蒼涼塵世,但既然偷來了浮生半日閑,不縱情恣意一回,實在是辜負了造化。

遲蓮把自己的頭發從惟明手裏搶回來,拿發尾去掃他的下巴:“被連人帶心吃幹抹淨的到底是誰,殿下未免也太會倒打一耙了。”

惟明握住他作亂的手,拉過來在手腕內側輕輕親了一下,就着這個姿勢把他撈上來抱在懷裏:“我早就傾心已久以身相許了,難道大國師沒有收到嗎?”

遲蓮:“還有吃……唔……”

話沒說完就被惟明頂了回去,一時帳中只聞細細水聲與紊亂呼吸。唇分之際惟明與他頭頂着頭,氣息交纏,耳鬓厮磨,低聲問:“大國師還有哪裏不明白?”

遲蓮:“我不明白你怎麽還有臉問我……”

惟明輕笑一聲,這回就沒有那麽激烈熾熱的逼迫,只是一下一下地啄吻着他唇角:“那我倒是有些修行上的問題,想要請教仙君一二。”

“不睡覺嗎?”遲蓮被他親得全身發軟,半阖着眼胡亂迎合,“我困了。”

“你是神仙還是我是神仙,怎麽困得比我還早?”惟明無情地戳穿他:“而且我記得上回約好了每天過來陪我睡,有些人還讨價還價說神仙不用睡覺,現在又翻臉不認賬了?這不是吃幹抹淨是什麽?”

遲蓮知道自己跑是跑不掉了,只好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點頭附和道:“是。殿下不但要吃,還要占據上風,讓人心甘情願地主動送上來給你吃。”

惟明被他雙手摟着,只看得到瑩潤發紅的耳尖,薄軟的中衣下肩背線條勁瘦流利,仿佛樹木柔韌修長的枝條,倚靠在他懷中時姿态放松又舒展,整個人就像一朵盛極的花,叫人連攀折的心思都省略了,只想讓他永遠在自己的目光裏盛放搖曳。

他忽然升起了一點壞心,貼着遲蓮耳畔,溫存地道:“不甘心的話……那這一次就讓仙君占上風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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