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芳心苦(十三)
第63章 芳心苦(十三)
惟明看到此處, 心下終于豁然開朗,先前看卷宗時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卻一直沒找到別扭的根源。方天寵轉調西海不久, 就和齊雲海商搭上了線, 開始了他殺良冒功欺上瞞下的“事業”, 難怪他幹起來這麽熟練、上手這麽快,原來早在北陸軍時期就已經埋下了禍根。
接下來數日李屏南并沒有再刻意地接近方天寵, 反而越發加劇了他的不安。從鏡中影像上來看,他的視線長時間落在李屏南背後,獨自在營帳中時常常發呆。等孟随的調令終于下發至北陸軍裏, 衆将嘩然, 他卻沒有沖動, 只是與衛辰吾對了下目光, 又匆匆地低下了頭。
李屏南悠悠地問:“我明日即将啓程回京,方副将考慮得怎麽樣了?”
孟随留在軍中不會再走,李屏南須得孤身回程。臨行前夜, 他再次找到了方天寵,以軟肋把柄為要挾,問他的答複。
“我還有得選嗎?”方天寵陰沉着臉, 冷冷地道,“你們到底想要我做什麽?”
李屏南卻笑了起來:“這就對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将軍要是有這種胸懷, 也省得我們大人這麽輾轉曲折地費勁了。”
他從行李中取出一個大肚細頸的白瓷瓶, 遞給方天寵:“喏, 拿着。”
方天寵的反應就好像他手裏捏着一條毒蛇, 下意識地往後避了一下:“這是什麽?”
“放心, 吃不死人,只是讓人虛弱咳喘的藥,不信你也可以嘗嘗。”李屏南說,“這藥無色無味,每十日給你們将軍服一次,你是他的親信,這點事應該很簡單吧。”
“……”
方天寵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接過了瓶子,李屏南看得好笑:“方副将,你可不像是那麽謹小慎微的人,別說這藥吃不死人,就算是劇毒又能怎麽樣,殺人的事你做的還少嗎?他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将軍,有什麽可怕的?”
方天寵驀然擡頭看向他。
“你願意為尚書大人分憂,大人自然不會虧待你。”李屏南微笑道,“衛将軍身子骨跟不上,他卸任請辭後,朝廷必然要對北陸軍做削減拆分,以便控制,等到了用人之時,大人會想起你的。”
方天寵終于徹底被他說服,将手中瓷瓶緊緊攥住,拱手沉聲道:“那就有勞大人了。”
朝廷來使離開後,方天寵按照李屏南所說,每隔十日在衛辰吾的茶水中加入一點毒藥。起初藥效微乎其微,衛辰吾就像沒事人一樣,一無所覺。直到入冬後他不慎受風着涼,開始有點咳嗽的症狀,也只當是風寒的後遺症。
這期間孟随上位,北陸軍中人心浮動,漸有分化之勢。一部分忠心于衛辰吾的将領極度排斥宦官監軍,而另一部分則選擇了依附求全。衛辰吾似乎已經察覺到了朝廷的态度,開始不動聲色地籌劃調動一些人遠離邊關,又命人暗中搜集整理了一些文書。然而方天寵并未能參與其中,也猜不到他要幹什麽。
等轉過年開春後,衛辰吾的咳喘之疾依然不好,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勢,請了軍醫前來診治,都說他這是喘鳴之疾,積勞所傷,若常年在邊關風沙塵土裏摸爬滾打,只會越來越嚴重,最好還是到南方溫暖濕潤之地休養。
如此一來,臺階都給他鋪到了腳底下,衛辰吾識趣的話就該順坡下驢,以病軀難負重任為由,上書向皇帝請辭。
一日晚間,方天寵被衛辰吾召進了将軍帳。他到來時衛辰吾剛寫完一份奏折,用特制的匣子裝了起來。方天寵的目光在那匣子上微微一凝,繼而垂首恭敬地道:“将軍。”
衛辰吾似乎注意到了,将匣子放遠了些。
他深受喘疾困擾,形容憔悴,原本高大挺直的身形竟然有些佝偻了,像一只行将老去的猛獸,周身環繞着淡淡的衰敗氣息。
這一刻,不知道鏡中的方天寵作何感想,但惟明和遲蓮心裏驀然湧起了同一個念頭:那種無色無味的毒藥,真的只是致人咳喘、不會奪人性命嗎?
“我已經決定上奏朝廷,辭官回鄉休養。這樣一來,陛下也就放心了。”衛辰吾說兩句話就要咳嗽一下,“我走以後,北陸軍中必然要亂一陣子,孟随要借機上位,子寬他們脾氣又急,倘若因此而得罪了人,還望你看在昔日情分上,多照應他們一些。”
方天寵忙應承道:“屬下明白,請将軍放心。”
衛辰吾別過頭去咳了兩聲,勉強平複了呼吸,又道:“今夜叫你過來,為的是另一件事,我想聽你親口說說。”
方天寵道:“将軍請講,末将知無不言。”
“前年你率軍在原石河頭與忽思齊部流寇交戰,設伏成功,一舉絞殺流寇百人,斬獲敵人首級三十餘個……”衛辰吾沉沉地凝視着他,幹枯發紫的嘴唇一張一合,說出了方天寵最為恐懼的那句話,“祐之,你說實話,那次設伏真的成功了嗎?”
方天寵幾乎是想都沒想,立刻道:“将軍為什麽突然這麽問?戰報都上報朝廷了,怎麽會有假?”
衛辰吾淡淡地道:“我知道戰報是怎麽寫的,現在我是在問你。”
“我……”方天寵哽了一下,當着衛辰吾的面竟然打了個磕絆,“當然,當然是真的。”
衛辰吾嘆了口氣:“你這個名字取得好,天寵,祐之,運氣比別人強得多,連這種事也能瞞天過海。那村子裏的人被你屠盡,忽思齊部忙着與馮林國交戰,那天你帶去的人同你是一條船上的螞蚱,所以沒有人會指證你……但是紙包不住火,你做下的事遲早會被人知道……”
他又劇烈地咳嗽起來,方天寵呆呆地站着,聽他斷斷續續地道:“你的隊伍裏有一名忽思齊部的奸細,是他走漏了風聲,所以你的設伏才沒有成功……我不久前已經審問過那個人,他對當日之事供認不諱……”
誰也沒料到方天寵突然暴起,瞬間沖到衛辰吾面前,鐵鉗般的手指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衛辰吾本來就被毒傷了心肺,驚愕之下又被扼住咽喉,登時面容紫脹,呼吸困難,喉中發出“嗬嗬”的氣音。方天寵陡然間對上他瀕死的目光,像是突然被冷水澆醒了一般,終于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麽,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驀地一甩手,将衛辰吾重重地掼在了地上。
“将軍、将軍……我……”
衛辰吾行将窒息,一手握着自己脖頸,一手死死摳地,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渾濁的雙目盯着方天寵,拼命做出“救命”的口型,可方天寵的雙腳卻如同被釘在了地上,一步也沒有往前。
就在他的沉默中,衛辰吾終于失去了聲息。
方天寵怔立了不知多久,終于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卻是一個箭步搶到案前,手忙腳亂地将那密匣裝入懷中,随即劇烈地喘息了幾聲,鎮定平複片刻,環顧四周,見自己沒留下別的什麽動手的痕跡,才匆匆出帳,抓住一個巡邏的士兵道:“去請孟公公到将軍營帳中來!”
眼下北陸軍中分成兩派,他不可能讓忠于衛辰吾的那一派先得知此事,否則他們追查衛将軍的死因,自己一定脫不了幹系;而對于孟随來說,衛辰吾死了,北陸軍群龍無首,正是他集權立威的最好時機,如果把這個消息賣給他,憑借這份人情,他或許還能更進一步。
這決定做得又快又果斷,他甚至沒有猶豫,就走上了另一條岔路。
他與孟随結盟,對朝廷報稱衛辰吾急病而死,掌握了北陸軍的控制權,又借着朝廷削減軍士的機會,将衛辰吾的心腹親信逐一拔除,終于徹底掩蓋了那一夜的真相。
唯一在他意料之外的,是他偷來的那份未及發出的密匣,裏面裝的竟然不是衛辰吾向朝廷說明真相的奏報,而是他彈劾兵部尚書吳複庸貪腐受賄、徇私枉法,歷數吳複庸在任內如何打壓北陸軍,瞞報軍功等罪名的奏章。
仿佛是真應了衛辰吾臨終前說過的那句話,方天寵的運氣有如天助,不僅在衛辰吾之死中全身而退,還陰差陽錯地拿到吳複庸的把柄,并且以此為要挾,在一年後借着吳複庸的推舉,轉調西海主持海防,很快又故技重施,走上了欺上瞞下的老路。
接下來的事惟明已經知道了,輕聲道:“收了吧。”
遲蓮揮手打散了光鏡,與惟明并肩而立,一起注視着沉睡中仍然皺着眉頭的方天寵,忽然道:“衛将軍當年,其實并沒打算揭發他吧,否則怎麽還會托付他照顧別人?是方天寵自己做賊心虛,反而痛下殺手,害死了衛将軍。”
“衛将軍之死,一半是方天寵喪心病狂,一半是被朝廷給逼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惟明面容沉靜,說出來的話卻很不客氣,“你會不會造夢之術?給他編兩個上吊溺水的噩夢,讓他也體會一下窒息的滋味。”
遲蓮于是又結法印,掌中紅光孕育出三團黑氣,朝床上一彈,光團依次沒入方天寵眉心。
惟明攜着他一道出門,對守在外面的官員道:“把他送回牢房,給他準備好紙筆。”
片刻後,巷子裏響起辘辘車聲,馬車如同來時一般穿過黑暗的長街,朝着端王府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