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芳心苦(十二)

第62章 芳心苦(十二)

方天寵一頭霧水地回到主帥帳中, 果然裏面燈火通明,衆将都圍在衛辰吾案前,酒意上湧, 吵吵嚷嚷:“簡直是欺人太甚!區區一個閹人仗着寵愛, 竟也敢在北陸軍的頭上撒野!他算什麽東西!”

“咱們在邊疆舍生忘死, 他們躲在京城裏安享太平,倒嫌起我們吃得多用得多了!”

“諸位, 稍安勿躁,都冷靜冷靜。”衛辰吾被他們吵得頭疼,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那畢竟是聖上欽差, 你們在我面前抱怨兩句就算了, 可別當着人家的面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

他是一軍之帥, 此刻按說應當替欽差找補兩句、撫慰人心,然而今夜這一出實在令他也無話可說,只得提醒他們謹言慎行。衆将猶自不服, 只是礙于衛辰吾的威嚴,也不敢鬧得太大,各自忿忿散去。

方天寵卻沒有随着他們一起出去, 衛辰吾等人都走幹淨了,才疲憊地向後一仰, 閉着眼睛靠在椅背上:“都安頓好了?”

方天寵道:“兩位欽差都已經歇下了,末将安排兩隊親兵緊盯着他們, 若有異動, 便來回報将軍。”

衛辰吾點點頭, 不說話。方天寵想了想, 還是把心裏的疑惑問了出來:“歷來朝廷勞軍, 為的都是賜恩撫恤,鼓舞士氣,怎麽這一次不像是犒賞,反倒像是來結仇的?”

“你也看出來了?”衛辰吾示意他自己找個地方坐下,“你來北陸軍多少年了?”

方天寵道:“六年了。”

“我在這已經十二年了。”衛辰吾說,“從陛下繼位沒多久起就一直在北疆,從小兵做到将軍,再到大将軍,看着北疆從混亂之地變成如今這個模樣。早年間北域是大周的心腹之患,因此陛下對北陸軍期許很高,朝廷諸公也都肯盡心,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北陸軍的士兵和将帥來來去去,朝廷也換了一波人,北疆穩定了幾年,朝廷再好吃好喝地供養這個龐然大物,就覺得不值得了。”

“其實定方關這場仗,朝廷并不太想鬧得太大,馮林滅國、十六國內鬥,和大周有什麽關系?就算是侵擾了邊境百姓,派些士兵過去保護一下不就好了,幹什麽非得以北疆之主自居,要插手他們之間的沖突?”

方天寵低聲道:“可是任由忽思齊部作亂,一旦十六國都動蕩起來,北域戰火複燃,他們遲早要把手伸向北疆,我們會很麻煩。”

“正是這個道理。”衛辰吾道,“我在奏折裏也是這麽說的,只是陛下未必會往心裏去,朝廷中能設身處地為北疆着想的大臣不多,兵部就更別提了,吳複庸早就想着裁減北陸軍,巴不得北疆沒仗可打,最終還是靠着賀相堅持,勸動了陛下,才得以出兵平亂。”

“朝廷不想打仗,也不想讓軍權分散得太久,陛下對我已經是格外寬容了。”他說,“其實早幾年陛下就開始派宦官到各地監軍,只不過給北陸軍……或者說給我些面子,才一直沒有往北陸軍裏塞人。然而經此一役,只怕終于促使陛下下定了決心,自孟随今日在酒宴上的言語,便能看出端倪。”

宦官監軍,兵部裁減,中樞無人……最後失卻聖心,下場必然是鳥盡弓藏。

方天寵張了張嘴,想安慰他一句,卻不知該從何開口。衛辰吾慢慢地呼出一口濁氣,仿佛借着傾吐緩和了心情,擺手道:“回去吧,早些休息。保護欽差這樁重任就交給你了,現在軍中群情激憤,你要多留心,別讓他們抓住把柄。”

方天寵嗓音幹澀,啞聲應道:“屬下遵命。”

次日他陪同孟、李二人在軍營內參觀,忍受了孟随一路的挑剔賣弄,謹慎而順從地應付他的各種無理要求,并且委婉地阻止了他試圖查看軍機秘密的行徑。李屏南倒是很老實,而且由于他官品并不算高,還要反過來奉承着孟太監,這一天下來,除了孟随尚算過得舒心,其餘兩人簡直是心力交瘁,甚至看對方都有了種惺惺相惜之感。

“內監就是這樣的,在宮裏給別人當奴婢,出來後就要加倍地折騰別人。”趁着獨處的工夫,李屏南悄聲對他道,“孟随在陛下面前很得寵,除了鬥不過尚恒尚公公外,別的太監都不是他的對手,要不然陛下也不會把他派到北陸軍來。”

方天寵漠然地道:“北境苦寒,又不是什麽好地方,真得寵就不會往這裏送了。”

李屏南笑道:“方副将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跟我裝傻,你以為他只是來勞軍的?”

方天寵反問道:“不是嗎?”

“陛下欽封的随軍觀察使,調令不日便到,你們将軍應當早有察覺,沒告訴你麽?”李屏南道,“所以你忍氣吞聲是對的,得罪了他,以後在軍中的日子可不好過。”

方天寵思及昨晚衛辰吾的話,本來折騰了一天就心累,這下神情更加沉重,李屏南見狀,淡淡一笑:“替你們将軍發愁?”

方天寵瞥他一眼,沒作聲。李屏南轉身順手在欄杆上一抹,讓他看自己指尖上的塵土:“北境苦寒,衛将軍卻在這裏駐守了十幾年,已經是為北境安寧鞠躬盡瘁了,有什麽必要非得把一輩子都托付在此處?眼下陛下又有意制衡,将軍若及早抽身退步,憑他的戰功,在京中的日子會比這裏好上百倍千倍。”

方天寵道:“北陸軍是将軍一手帶出來的兵,抽身退步談何容易?他若走了,難道要把這些兵都扔給那太監,供他驅使亂來嗎?”

“尚書大人一直想勸陛下縮減北陸軍規模,放這些兵丁解甲歸田,也替朝廷減輕些負擔。”李屏南道,“只是你們将軍不肯松口,朝廷諸公又恐有打壓功臣之嫌,才遲遲未能推行。”

“北陸軍散了,誰來守邊?”方天寵譏诮地望着他,“上嘴唇碰下嘴唇,好話誰都會說,等外族領兵打進定方關的時候,你們跑得比誰都快。”

李屏南毫不退縮地回視他,面上卻露出一絲笑意:“方副将,這話誰都說得,只有你說不得。”

“或者換個說法,旁人做不到,你卻可以做得到。”

“什麽意思?”

李屏南微笑道:“衛将軍賞識你,尚書大人也知道你,如果我再向他舉薦你、替你美言幾句,那麽你在北陸軍中搏個将軍當一當,也沒什麽難的。”

“但是,”他話鋒一轉,“方副将,如果你那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傳出來,被禦史彈劾,可就不止是降職那麽簡單了,說不定連項上人頭也保不住。”

剎那間方天寵靜了。

他的手甚至下意識握住了腰刀刀柄,似乎随時準備拔刀砍死對方,死死地咬着後槽牙,一字一句地道:“我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次北境戰事是怎麽挑起來的,方副将忘了嗎?”

方天寵冷冷地道:“是忽思齊部……”

“不對,”李屏南伸出一根指頭在他眼前搖了搖,笑道,“是你,方副将。”

“忽思齊部流寇侵擾邊城和馮林,衛将軍派你去清剿流寇,于是原石河頭一戰,北陸軍大敗流匪,你因此得到了朝廷嘉獎,大家都是這麽認為的,對不對?”

“然而真相卻是,你設伏失敗,打草驚蛇,放走了忽思齊人,為了掩蓋自己的失誤,屠殺了原石河旁的百餘名村民,假稱他們就是流匪,将人頭帶回領賞,屍身抛入河中,殺良冒功,僞造了一場勝利。”

“而忽思齊部為了報複向北陸軍求援的馮林國,一舉将其滅國,這才開啓了北疆的動蕩禍亂。”

方天寵霍然變色:“一派胡言!”

李屏南的行動卻比他更快,一個看似弱不禁風的文官,竟然出手就将他拔刀的動作按了回去,力道猶如千鈞之重,連方天寵都沒能掙開。

“方副将,冷靜一點,這可是在你北陸軍的大營裏,真鬧起來了你還說得清嗎?”

“你……”

“你究竟是什麽人?”方天寵目眦欲裂,心髒卻仿佛落進了無底深淵,控制不住地沉沉下墜,“你到底想幹什麽?!”

李屏南沒有回答前一個問題,只是将他的手推回去,理了理衣袖,看上去依舊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慢條斯理地道:“我捏着你的把柄,自然是想控制你,叫你聽話。”

“不過方副将放心,你我無冤無仇,我甚至還要多謝你。只要你肯按我說的去做,我保證你順風順水,甚至取代衛辰吾也不是沒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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