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問世間(二)

第65章 問世間(二)

“你這逆子!”

乾聖帝抄起桌上的卷宗就朝惟明當頭砸去, 簡直被他氣得七竅生煙,咆哮道:“你是存心要氣死朕嗎!”

惟明将卷宗接在懷中,平靜地道:“父皇息怒。”

“你為什麽……”乾聖帝捂着心口, 直喘粗氣, 雙眼死死地瞪着他, “為什麽就不肯服軟聽話!遲蓮究竟是給你吃了什麽迷魂藥,你為了修仙連皇位都不想要了?!”

惟明手裏握着那份卷宗, 耐心理好了翻卷褶皺的書頁,将它收拾平整,才不疾不徐地道:“兒臣自幼長于鄉野, 只知修仙問道, 沒有讀過多少聖賢書, 并不懂治國理政, 但也明白世間有個最樸素的道理,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令橫行不法者伏罪, 還冤屈之人以清白,懲奸除惡,扶正祛邪, 這是自古以來平治天下的公理。”

“立儲之事關乎國本,自當由父皇與朝廷諸公悉心考察, 樹嫡立長、擇賢選優,以慰萬民之望。”

“家國之本、法度之義, 這兩件事原本就是不可動搖之物, 無論哪件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不是兒臣不想選, 而是它們根本就不應該拿來做選擇。”

“讓父皇以此二事來垂問兒臣, 是兒臣的失職。兒臣才幹不足以擔負千裏之任,又辜負了父皇的一片苦心,只能退居山野,修身慎行,懇請父皇開恩。”

他說完這番話,便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禮,金殿裏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乾聖帝實在沒有料到惟明是個這麽執拗的性子,在自己堅持的事情上寸步不讓,可若是抛開父子身份,純粹以皇帝的角度去評價,他又的确是最符合心意的繼承人。

畢竟在唾手可得的皇位面前,還有幾個人能想得去“正義”呢?

他想試探惟明,用權位引誘他,把他擺布成溫馴的棋子,可最終試探出來的并不是他預料之中的任何答案,卻比所有答案都要堅硬頑強。

乾聖帝胸膛起伏,沉默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厲聲斥道:“你給朕滾回去閉門思過,既然書讀得少,就回去多讀些聖賢書,好生學一學為臣處世的道理,再敢滿口出家歸隐之類的胡話,朕決不輕饒!”

惟明老老實實地道:“兒臣遵命,謝父皇隆恩。”

他抱着卷宗告退離去,剛走到一半,又聽見乾聖帝在後頭說:“把卷宗留下,誰讓你帶走了?”

惟明:“……”

待他離開以後,尚恒從外間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叫人換了茶,又點上了新香。乾聖帝倚着迎枕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對他道:“你去賀相家裏,讓他給端王找些書讀,拉張單子,要什麽書去內書房裏挑,挑好了送去端王府,不要叫別人知道。”

尚恒躬身應是,見他沒別的吩咐,利索地出門辦事去了。

後宮,昭陽殿內。

博山爐內輕煙袅袅,滿室氤氲着溫沉的香氣,婕妤燕氏獨自坐在珠簾後,閉着眼睛信手彈撥琵琶,奏起一支不知名的小調。待香煙燃盡、一闕歌罷,她款款起身走到案前,俯身以蠅頭小楷寫下一封短短的字條,卷起來封入竹筒,叫丫鬟雙成進來,道:“你去把這個交給披香宮的李益公公,動作輕些,別驚動了旁人。”

雙成一撇嘴,不大情願地嘀咕道:“他們宮裏個個都跟烏眼雞似的盯着咱們呢,只怕奴婢一進去,便要跳起來叼人了。”

燕婕妤宛然一笑,眸光流轉,帶着說不出的溫柔妩媚之意,直令雙成也為之酥倒,溫聲道:“快去吧。”

雙成紅着臉低頭跑了。

燕婕妤笑意更深,慢慢地踱至窗前,将窗戶推開一條縫,任由冷風卷走滿室沉香。

她經行之處,镂空的鞋底中灑下香粉,在石磚地面上留下了一串蓮花形狀的印痕。

康王府內。

歲末天寒,乾聖帝身體又尚未恢複,仍在罷朝期間,康王樂得自在,不能出去游獵,便在家中暖閣裏與姬妾們飲酒作樂。正值酒酣耳熱之際,家中下人忽然來報吳尚書到訪,康王于是随手抓了件外裳披在身上,搖搖晃晃地迎了出去,未進門先笑道:“什麽風竟把外祖吹來了?”

吳複庸一看他這副衣冠不整的德行,眼皮子就突突直跳,又聞見他滿身酒氣,不由得出言勸誡道:“陛下龍體抱恙,正在休養期間,殿下卻在家中宴飲,這要是叫陛下知道了,豈不是傷了你們父子君臣的情分?”

“沒事,家裏下人的嘴都嚴得很,父皇不會知道的。”康王不甚在意,“這大冷的天,難道他還會拖着病體專門跑到我府裏來看我做什麽?”

吳複庸一想也是這個道理,而且他也勸不動康王,只得轉而說起正事:“昨日宮中傳出消息,陛下召見了端王。”

康王懶散地靠着椅背,懶洋洋地道:“是為了方天寵那件案子吧?”

“不是。”吳複庸愁眉深鎖,低聲道,“陛下動了立儲的心思,向端王許諾只要他登基後解散紫霄院,驅逐國師,就立他為太子。”

“啊?”

康王驀然失笑,懷疑自己是喝多聽錯了:“驅逐國師?跟國師有什麽關系?父皇讓他登基就是為了解散紫霄院?外祖,你這消息都是哪兒來的,保不保準?”

“殿下!”吳複庸急道,“消息不會有錯,這一年來殿下還沒看清嗎?陛下心中早已屬意端王,只是端王尚未打消修道的念頭,還與紫霄院國師過從甚密,陛下為了徹底絕了他沉迷道術的心思,所以才逼他做選擇!殿下,如今的形勢對咱們可十分不利,必須得想想辦法了!”

康王饒有興致地問道:“那端王是怎麽選的?”

吳複庸也沉默了一下,似乎還在消化這個答案:“端王……沒有答應,他自請歸隐山中,被陛下罵了一頓,勒令他在家中閉門思過。”

“哈哈哈哈!”

康王驀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要出來了:“世上竟有這種癡人,我看他是修仙修得鬼迷心竅,還真把那些神神道道的事當成本命營生了,寧願放棄皇位也不願意放棄修仙……哈哈哈哈!”

吳複庸嘆氣道:“端王行事的确劍走偏鋒,出人意表……但殿下萬萬不可放松警惕,眼下端王遭斥,正是殿下在皇帝面前表現的大好時機。”

康王摸着下巴思忖,忽然道:“外祖,這麽機密的事情,你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

吳複庸道:“皇帝生病後,燕婕妤一直在禦前侍疾,你表哥用了點手段降服了此女,命她為我們傳遞消息。”

康王臉色陡然一沉,恨恨地道:“那個賤婢……”

“那燕氏家中有父母弟妹,一家子都握在咱們手裏,屏南只不過派人敲打了幾句,她就乖乖地俯首聽命了。”吳複庸捋了把胡須,“一個宮女出身的妃嫔,拿捏她的法子多了去了,偏偏貴妃娘娘眼裏揉不得沙子,非得在聖眷正濃時整治她,結果反倒把自己賠進去了。”

康王聽完,将整件事串連起來思索片刻,沉吟道:“我倒是覺得,端王寧可放棄儲位不願答應驅逐國師,并非因為他一心想要修仙……說不定也是障眼法,他跟着誰不是修行,怎麽偏偏非得跟國師一道?這二人之間該不會有什麽私情吧?”

吳複庸:“……”

“當初宮中鬧妖怪時還是他們兩個一起去查的案,想必那時就已經勾搭上了。大國師遲蓮生得十分美貌,對誰都沒個好臉色,卻唯獨對他高看一眼……”

康王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猛地一拍大腿:“我就說哪裏別扭,端王根本不是鬼迷心竅,而是色迷心竅才對!愛美人不愛江山,想不到皇家竟出了個好南風的癡情種子,父皇還想立這種人為儲君,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管是皇帝還是朝臣,對于花天酒地,玩樂嬉戲,乃至于篤信方士這類荒唐行徑雖不贊同,但若執意而為,也不至于鬧到驚天動地的地步,但唯獨在“性好龍陽”這件事上不可退讓,尤其是端王這種正妃嫡子一概沒有,就差把“一生一世一雙人”寫在腦門上的皇子,不能開枝散葉延續皇家血脈,以後誰來母儀天下,誰來繼承大統?

難道拼死拼活把皇位搶到了手,百年以後還要再落回別人手中嗎?

連吳複庸聽完都忍不住悚然一驚,這方法确實是打擊端王最有力的手段,但也實在歹毒。倘若确有其事,倒不算冤枉了他,可要是并沒有私情,這種事誰能說得清楚,拿什麽來剖白證明?流言蜚語殺人于無形,往後一生,乃至千百年史書之上,這個惡名會永遠烙在端王身上。

“外祖,我有個計劃,需得您和表兄配合。”

康王傾身過去,與他仔細分說諸般,吳複庸聽得眉頭緊鎖,還有些躊躇不定:“事關皇家顏面,若就這麽在大庭廣衆之下直接捅破窗紙,恐怕皇帝臉上過不去。”

“反正壞的是端王的名聲,又是為太子出頭,好壞都賴不到本王身上。”康王冷笑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父皇既然已經動了立儲的心思,這次必須要打得端王再也翻不了身。”

吳複庸目光與他一碰,半空中猶如響起金鐵相撞的铿然之聲,他定下了心,低聲道:“我這就安排人手,請殿下放心。”

晚間,廢太子安順王府中。

鄭皇後病逝後,太子因施行巫蠱之術被廢黜,改封安順王,舉家遷至位于建寧坊的一所宅院中。乾聖帝就像是忘了他曾經如何寵愛這個兒子,一年來不聞不問,雖仍保有王爵封號,卻毫無恩遇,甚至不許他再踏入宮中一步。從前依附于太子門下的官員也都作鳥獸散,如今已是門庭冷落,光景凄涼。

太子從前是少年天驕,也曾挖空了心思在權力漩渦中厮殺搏鬥,然而人生突遭巨變,一夕之間墜落雲端,他也曾試圖東山再起,也曾癫狂憤懑過,但所幸最後還是沉住了氣,在家眷陪伴下逐漸适應了風光不再的日子。

他正坐在燈下抄書,預備明天給孩子用的字帖,江懷信忽然在外頭敲了敲門,輕聲禀告道:“王爺,有客人到。”

作者有話說:

康王:按下惟明登基的加速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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