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問世間(三)

第66章 問世間(三)

端王被罰閉門思過的消息很快在朝中傳開, 這一下來得實在太突然,簡直是莫名其妙,而且皇帝又在罷朝休養之時, 連個正經罪名都沒有, 很難讓人不多想——在這個關口處置四皇子, 難道皇帝是終于下定決心要立康王為儲了?

滿城風雨中,唯獨望族賀家不動如山, 在大理寺供職的賀觀沉默地做着自己的分內事,并在其他同僚議論紛紛時,悄然移開了視線。

大理寺中只有他配合端王跟下了此案全程, 取得方天寵等一幹人的全部口供, 完成了最終的卷宗。在将卷宗呈遞給皇帝之前, 端王就告訴過他不要太樂觀, 現在想來,他應當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刻,只是依然沒有放棄抗争。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端王是因為什麽而獲罪, 也許這正是“不平而鳴”的下場。

他祖父叫他不要胡思亂想,也別跳出來做出頭鳥,這個關頭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他還是忍不住翻來覆去地思索, 并在心中暗暗做出選擇:比起狠毒急躁、不擇手段的康王,端王才是最适合做一國儲君、乃至為天下之主的那個人。

端王府中。

院中積雪倒映晴光, 将窗戶照得通透明亮,室內暖意融融, 卻不像宮中那樣熱得氣悶。遲蓮雖已脫去草木之胎, 但可能和先前重傷沉睡有關, 一到深冬就有點提不起精神。恰好惟明禁足在家, 原本想着幹脆遁入秘境休養過冬算了, 這回反倒是遲蓮堅持要留在外面。對于神仙而言,四季如春的日子已經過得厭煩了,像現在這樣兩人依偎在一起,聽着市井中的動靜,看着窗外落雪壓枝,伴着一夜風聲相擁入眠,反而變成了漫長生命中珍貴而難得的體驗。

他枕在惟明腿上,大概覺得外面的光有點晃眼,就拉下他一只手蓋住了自己的眼睛,随口道:“外面已經亂成了一鍋粥,都在猜殿下為什麽被禁足,眼見人心動搖。殿下本不必受今日之苦。要是那天答應皇帝的要求就好了……一個國師的身份,丢了也就丢了,大不了換個身份再來,有什麽要緊?”

惟明替他遮着光,低頭看他白皙側臉和優美的唇型,眼底閃過一星笑意,不緊不慢地道:“不可以。對付皇帝這種人,就要硬氣一些,不管他如何試探,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讓他知道底線在哪裏。否則一旦他利誘成功,就會想盡各種辦法來拿捏我,人只要退縮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所以絕不能給他可乘之機。”

“還有一件事你給我牢牢記住,以後不許再說這種話。”惟明嚴肅地道,“我不可能為了任何東西放棄你,哪怕只是嘴上随便說說、糊弄別人也不行,這一點沒有商量的餘地。”

遲蓮雖然被蓋着眼睛,但還是下意識地轉開臉,耳根泛起薄紅,似乎有點赧然,哼唧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惟明卻不依不饒地将他撥回來,繼續道:“再說我這算什麽吃苦,能安心居家讀書,不必去公衙裏挨凍,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好日子。”

他話鋒一轉,幽幽嘆道:“只不過旁人都有紅袖添香,唯獨我的‘紅袖’是個只管添亂不管收拾的,這半日光顧着心猿意馬,連書都還沒翻過兩頁。”

遲蓮終于笑了起來,翻了個身埋進他溫暖的懷抱裏,輕快地道:“殿下不早說,想要這些還不簡單?我這就起來給殿下研墨斟茶。”

惟明任由他在懷裏滾來滾去,将他揉亂了的長發理順攏齊,随手剝了個橘子喂了他一瓣,似笑非笑地道:“算了吧,吃個橘子都得我親自喂到嘴邊,那些微末小事,如何敢勞動國師大人。”

遲蓮張口咬住了橘子瓣,被冰得“唔”了一聲,皺眉道:“酸。”

“是嗎?”惟明自己也嘗了一瓣,“挺甜的,你……”

話音未落,遲蓮忽然撐起上身,眼裏帶着狡黠的笑意,湊過去吻住了他。

惟明被他一撲,重心不穩,只得放下書向後撐着床榻,另一只手卻仍扶着遲蓮的後背,唇齒間滿是橘子的酸甜和清香,又有點像是遲蓮這個人本身的滋味,越是繁複細膩,越是引人深究,越是欲罷不能。

氣息耗盡,綿長一吻到了尾聲,遲蓮終于與他稍稍分開,跪坐在惟明腿上,笑得像只志得意滿的小狐貍,居高臨下地評價道:“還是殿下比較甜。”

數日之後,乾聖帝身體漸有起色,終于宣布重開早朝。次日一早,文武百官便齊聚于紫極殿內候命,不久後聖駕到來,乾聖帝圍着厚重大氅坐在龍椅上,看上去氣色尚可,只是老态越發明顯,精神頭倒還很足,淡淡地道:“衆卿有本便奏來。”

因皇帝休朝近一個月,緊急的事都是重臣面奏,餘下些不太着急的,才放在今日朝會上一一回禀。待各部長官輪流奏事完畢,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了,上朝時外頭還是漆黑一片,如今已然天色大亮。乾聖帝也略覺疲憊,喝了口茶潤潤嗓子,問道:“還有沒有?”

此時文臣班中,忽然有一名禦史持笏出列,朗聲道:“臣有本奏。”

乾聖帝一擡手,示意他講。

“臣殿中侍禦史裴仁,要彈劾紫霄院大國師遲蓮玩弄方術,妖言惑君。此人假借妖邪鬼祟之說炮制‘蛇妖案’,捏造巫蠱誣陷安順王,結交宗室以圖幸進,動搖國本,禍亂朝綱,若不除之,恐社稷危矣!”

乾聖帝:“……”

滿廷寂靜無聲,不光是乾聖帝沒想到,大多數朝臣也沒想到禦史竟會突然跳出來彈劾紫霄院大國師。畢竟紫霄院全然是帝王私署,從前敬輝在時還跟朝政有點牽連,自從遲蓮上位後便幾乎與外朝無涉。而且這人雖然是方士之流,卻沒撺掇皇帝做什麽興修廟宇、煉丹求仙之類的荒唐事,更不曾弄權亂政,一向是深居簡出,別說結交朝臣,許多人甚至都沒見過他。

這回裴仁一開口就是石破天驚的大罪,而且還捎帶上了廢太子安順王,不少人心頭都是一跳,直覺今日恐怕不能太平收場,勢必要有一場腥風血雨的惡鬥。

然而遲蓮的真正身份、妖蛇案的真相,乃至太子被廢的真正原因,在場沒有任何人比乾聖帝更清楚。然而正因清楚,才使他更加憤怒:這罪名雖然扣在遲蓮頭上,打的卻分明是安順王的主意,那句“結交宗室”更是劍指端王。裴仁身負禦史之責,本應該掌糾察風紀,竟也淪為了互相攻讦的棋子……

他面色不虞,淡淡地道:“裴禦史從何處見過國師,如何得知此事?”

裴仁道:“回禀陛下,紫霄院中有一名負責灑掃的內侍,此人原先曾在東宮侍奉,後來安順王遷居宮外,這內侍則轉調回紫霄院中,據此人供述,當日在東宮內發現的巫蠱是他按照遲蓮的吩咐放進去的,安順王并不知道此事……”

乾聖帝打斷他,冷冷地問道:“你為什麽想起來要翻巫蠱案,是安順王叫你來的?”

裴仁撲通一聲跪地叩首,顫聲道:“昔日安順王殿下在朝中時,端方明睿,處事謹慎,臣無論如何想不到殿下會做出這種事,又見遲蓮與端王殿下過從甚密……因此才特意查閱了妖蛇案的卷宗,暗中尋訪多日,終于找到知情人,懇請陛下将遲蓮交有司審問,溯本清源,查明案情!”

“過從甚密”這四個字正對上了“結交宗室”,他點破了這件事,無異于直接把端王拉進了戰場,這下子事涉兩位皇子,可就不單單是國師陷害太子那麽簡單了,甚至到底是國師結交端王,還是端王結交國師都不好說——誰能保證不是端王借國師之勢從中漁利呢?

衆臣臉上神色各異,賀觀實在是聽不下去,毅然出列道:“啓奏陛下,裴禦史彈劾國師捏造巫蠱之象,誣陷安順王殿下,卻拿不出證據,反而無緣無故牽扯到端王殿下身上,言辭混亂,颠三倒四,有誣告攀咬之嫌,臣以為其言不足采信,恐有傷二位殿下清名。”

裴仁卻高聲道:“賀大人,聽說你們在梁州查案之時,端王殿下以身為餌,掩護你與沈禦史返京,自己卻被方天寵挾持到海上,那夜有不少親兵都親眼見到國師出現在船上,從方天寵手中救下端王殿下,二人形容親密,俨然如相識多年一般,這難道還不算‘過從甚密’嗎?”

所有人:“……”

賀觀:“一派胡言!陛下——”

乾聖帝擺手止住了賀觀,不想聽他們在端王一事上沒完沒了地吵下去,對尚恒道:“派人去宣安順王,朕要聽聽他怎麽說。”

“啓奏陛下。”禦史中丞秦慎忽然出列,雙手高捧一封書信,朗聲道,“臣昨夜接到安順王殿下一封手書,正與今日之事相關,請陛下閱示。”

尚恒快步走下臺階,從他手中接過書信。秦慎聲音不高,但不疾不徐地傳遍了大殿:“安順王殿下在信中說,當日春祀在即,殿下欲在儀式上祈雨,以示天命眷顧,故而命承恩侯鄭缙暗中聯絡恒方國術士,卻不想為奸人所誤,反而招來了妖蛇,險些釀成大禍。”

“殿下自知罪過深重,無顏再見陛下,每日只在府中靜思己過。然而日前忽然有人夜訪王府,許以重諾,要殿下絕口否認巫蠱一案,并聲稱已安排好證人,要将此案全部推到國師頭上。”

“殿下深思熟慮之後,不願再入歧途,故寫下這封手書,托微臣呈交陛下,以免奸人借此事興風作浪,蒙蔽聖聽,望陛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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