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問世間(五)

第68章 問世間(五)

乾聖二十八年的尾聲, 就在兩樁轟轟烈烈的驚天大案中悄然告終。次年三月,乾聖帝中風之症複發,深感病體難支, 正式下诏冊封皇四子惟明為太子, 正位東宮, 代天子持玺升殿,監國理政。

皇帝在潛邸時曾生過一場重病, 全靠鄭皇後分了一半蚺龍內丹才得以活命,如今年老體衰,舊日潛藏的病根又發作起來。六月初, 乾聖帝身體越發孱弱, 已有大限将至之兆, 自感時日無多, 便召集太子與心腹重臣到禦前托付後事。

當日甘露臺上蚺龍降世,鄭皇後自剜雙目以報因果,可惜那點靈力并不足以讓蚺龍重新化形, 它被惟明撿回去後,便與他立下了約定,将在合适的時機取走皇帝身上那一半內丹, 并在二十年後,再行取走藏在安順王身上的另一半內丹。

惟明将蚺龍随身帶入宮中, 等乾聖帝交代完諸事,衆人告退, 便獨自繞到了殿後水榭。等待片刻後, 一點幽綠的螢光自乾聖帝心口浮起, 飄飄悠悠地蕩向窗外, 落入他掌心之中, 被纏在腕上的蚺龍探出頭來一口吞下。

他理了下衣袖,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只見遠隔湖面,對岸站着個衣袂飄飄的身影,夏日熏風吹起銀白長發,猶如白鷺照水,一如初見時那樣令人一眼難忘,夢萦魂牽。

兩人誰也沒有動彈,就這樣遙遙相對,在這不期而遇的片刻裏把對方裝進了自己的目光之中。

惟明知道自己并不是能與他同度千山暮雪的雙飛雁,只不過是借以栖身的孤寒枝。一生得遇一次仙人,從此紅塵凡俗,熙攘人世,都仿佛煙雲流水,杳無痕跡,而他最終能留在掌中的,唯有飛鴻踏雪時投下那驚心動魄的一瞥。

他不能求兩情久長,便只能求朝朝暮暮。

七日後,乾聖帝駕崩,太子惟明繼位,次年改元“承绛”,依祖制“一世一元”之例,是為承绛帝。

承绛帝總體上來說還是符合了大部分臣子對于明君的期許,是個有手腕且有魄力的英察之主,既能聽得進朝臣的勸谏,也有自己的獨到見解,而且還非常敏銳,在做皇子時就展現出了查案的天賦,想糊弄他很不容易。

但與他的優點同樣明顯的還有他的固執,尤其是在後宮之事上令朝臣們頭疼不已。大周立朝凡二百年,多得是臣子們勸谏帝王少納後宮,也有一兩位子嗣不豐的,被勸過要開枝散葉,唯獨到了承绛帝這裏,朝臣見天兒地請他擇妃立後,無論多少奏本遞上去,都被一句“此朕家事,卿等勿預”打了回來。

惟明即位頭幾年,與群臣的角力幾乎全是圍繞着立後這件事,漸漸地也有明眼人看出來,皇帝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後位,而在大國師身上。于是彈劾遲蓮的奏章就像雪片一樣飛向惟明案頭,壓力不可謂不大,但惟明的态度異乎尋常的堅決,甚至沒有任何妥協繞路的跡象。這既是他給遲蓮的承諾,也是他作為新帝彈壓群臣的威勢——他願意廣開言路,可以好商好量地來,哪怕說的話他不愛聽,也不會因言降罪;但是他已經決定的事,只要他未曾改變心意,就要不折不扣地執行到底,沒有人可以跟他掰手腕。

立後之事鬧得最兇的那段時間,也是新帝與群臣在朝政上磨合得最艱難的時期。遲蓮看在眼裏都覺得很心疼,他倒是不會在關鍵時刻給惟明洩氣,但畢竟事情是因他而起,所以很認真地問惟明需不需要他做點什麽,比如捏造祥瑞、假傳神谕、或者僞裝祖宗托夢之類的。

惟明抱着他笑了半天,問他:“你知道我現在最在意的事情是什麽嗎?”

遲蓮:“什麽?”

“這都多久了,你還是沒改過口來,”惟明一本正經地道,“一會兒叫‘殿下’,一會兒叫‘陛下’,我到底是什麽?”

遲蓮:“……”

“外面的彈章都要把紫極殿淹了,陛下就只在意這個嗎?”

惟明一臉理所應當地點頭,用吓唬小孩的口吻道:“在宮裏倒沒什麽,要是哪天說順口了被外人聽見,紫極殿的彈章還要再加兩成。”

遲蓮盯着他含笑微翹的唇角,心軟成了一汪水,湊過去親了他一口,含糊道:“臣知道了,以後一定注意。”

惟明捧着他的臉,以指腹輕輕地摩挲着唇瓣,認真地道:“舊習難改,不過我有個辦法,保準你以後再也不會叫錯。”

遲蓮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疑惑道:“什麽辦法?”

惟明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一根緞帶,從後頭繞上來蒙住了他的雙眼。遲蓮驟然目不能視,微微一怔,好在整個人都被他擁在懷裏,倒也不會害怕,伸手摸索抓住了惟明的衣袖,無奈地問:“這算哪門子辦法,只是陛下自己想這麽玩兒吧?”

唇上傳來一點溫涼柔軟的觸感,因為視線受阻,其他感官就加倍靈敏,無論是落在肌膚上的愛撫,還是衣料摩擦的細碎響動,甚至是淡淡的沉香氣息……一重又一重的聲息知覺雜糅成不可名狀的纏綿悱恻,猶如蛛絲般細密地将他裹進名為“情愛”的繭中。

“殿下也好,陛下也罷,誰都可以如此稱呼,但是普天之下,只有你可以叫我‘惟明’。記住這個名字,這樣就再也不會叫錯了。”

那兩個字帶着令人戰栗的濃情,從此刻骨銘心地烙在了他的一生之中。

歷時數年,承绛帝前所未有的強硬态度終于壓過了朝廷物議,再加上安順王長子惟英桓被冊立為太子,儲君已定,國本無憂,大臣們逐漸默認接受了大國師遲蓮其實就是皇後娘娘這一事實。久而久之,甚至還能體會出幾分好處來:由于皇帝不置後宮,只專心守着這麽一位,而這位又不是個弄權作妖的人物,宮中竟然出奇地清淨安寧,人財物力更不知節約凡幾。

承绛帝的寵愛和歷史上的皇帝不太一樣,既沒有封賞親族、建宮立觀,也沒有給遲蓮加一串三公三孤的頭銜,仿佛從沒為他考慮過後路,但在宮中的禮遇卻又比皇後更甚,幾乎與皇帝等同。承绛帝将原來的帝王寝宮改名為“濯塵宮”,與國師坐卧同處,讓他做太子的劍術老師,不管是避暑游獵還是出巡祭祀,國師從未有一次缺席,不管走到哪裏,天子身邊必然有他的一席之地。

朝臣們起初覺得皇帝不愛美人愛國師可謂荒唐至極,簡直是颠倒人倫,大逆不道;後來覺得國師當皇後也礙不着什麽,反正既不興師動衆又不勞民傷財;等十幾年後,兩人還如舊日一般相知相守,朝臣們甚至有點羨慕了,私下裏議論起來,都要稱贊一句“鹣鲽情深”。

只可惜承绛帝天不假年,在三十九歲那年身體忽然衰弱下去,太醫看不出病因,勸他安心修養,旁人都說一定會好起來,但惟明自己心裏明白,他握在手中的朝朝暮暮已經用盡,這一世終于還是走到了盡頭。

遲蓮也明白,只是舍不得。

惟明不止一次看見他在出神,十餘年的恩愛終究把仙君的心腸泡軟了。縱然理智知道只有歷經千百年的輪回才能救回蒼澤帝君,這一世不過是匆匆一瞬、浮光掠影,可要他把付出的深情收回來,離開溫暖的羽翼再度走入寒冷漫長的深夜裏,接受從此世上再也沒有一個叫惟明的凡人,實在無異于将他的心再剜出來一次。

惟明沒有用“下輩子再續前緣”這種瞎話來安慰他,他親身經歷過這一遭,已經嘗夠了死別的滋味,絕不可能再讓遲蓮一世又一世地遭這種罪。

他原以為只要珍惜這十幾年的時光,臨別時便不會有太多遺憾,可人總是貪心不足,有了同心結,又想要長相守,注定會求而不得。

承绛十七年的秋天,一位白衣女冠忽然出現在濯塵宮中,就如三十年前她來臨的那天一樣,未經任何人通報,就翩然走進了守衛森嚴的皇宮深處,款款來到承绛帝的病榻之前。

在遲蓮出劍之前,惟明按住了他的手,低聲喚道:“師父。”

那女冠容顏清麗,猶如正當桃李年華,面上看不出分毫歲月痕跡,臂挽拂塵,向惟明深施一禮:“自昔年螢山一別後,暌違數載,貧道來送陛下最後一程。”

惟明病得已經沒什麽力氣了,點頭輕聲道:“多謝師父,費心了。”又對遲蓮介紹道:“這位是元世雪元道長,當年将我從宮中接走的恩師。”

遲蓮擡眼,與元世雪四目相對,雙方似乎有片刻僵持,最終卻誰也沒有說話,各自無聲地收回了視線。

惟明大約能感覺到二人間氣氛不對,只是到了這個時候,已經無暇再去替他們開解了。他慢慢地調勻自己的呼吸,盡量清晰平穩地吩咐道:“請師父到殿外稍坐,無關人等先行退避……朕有幾句話,要單獨跟國師交代。”

百官、政事、太子……所有他作為一國之君需要處置的事都已經安排妥當,而在最後一刻陪伴在他身邊的,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遲蓮扶着他靠在自己肩頭,如往日一般依偎在一起,惟明松松地牽着他的手,口吻竟然還帶着一點笑意:“要哭了嗎?”

遲蓮這次沒有嘴硬,無比眷戀地貼着他冰涼的面頰,低低地“嗯”了一聲。

“先別忙着哭。”惟明氣息不足,每句話都說得很慢,但依然從容清晰,“乾聖二十八年十月十五,在天燈會上,你答應過要許我一個願望,還記得嗎?”

“記得。”

那個蓮花麒麟的琉璃擺件一直放在秘境卧室的床頭,遲蓮輕聲道,“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這些年你許過雜七雜八的願望那麽多,那個還作數嗎?”

惟明道:“我不管……你答應了我的,地老天荒也得作數。”

遲蓮終于沒忍住被他逗笑了,然而眼睛一眨,強忍的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好,那陛下的願望是什麽?”

“我死去之後,你把這一世的記憶取走,往後不管輪回幾世,你遠遠地看着就好,不要為我再入紅塵了。”惟明艱難擡手,擦去了他的眼淚,“遲蓮,我只要你記得,無關前世,也無關帝君,這一生與你相愛的,是一個叫做惟明的凡人。”

“當一切結束,這個魂魄重新變回蒼澤帝君的時候,我希望你能放下顧慮,給我一次重逢的機會。”

“在那之前,我會滿懷期待,等着與你再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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