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問世間(四)

第67章 問世間(四)

秦慎這一席話說完, 當真如巨石投湖,掀起萬丈波瀾,無論是相幹的還是不相幹的朝臣齊刷刷倒吸一口涼氣:原以為裴仁今日彈劾是有備而來, 這下國師和端王不死也要脫層皮;誰成想安順王竟然當場反水, 顯然也是早有準備, 這下子兩邊有來有往,場面可謂是群魔亂舞, 異彩紛呈。

只可惜端王如今禁足在家,不能親臨,要是他也來上朝, 說不定還能打得更精彩。

乾聖帝看完了安順王的信件, 臉色雖然還陰沉, 眉頭卻松動開來。這一年來他對安順王不聞不問, 權當自己從沒有生過這個兒子,也毫無複立太子的打算,聽到裴仁扯出廢太子這面大旗時, 心中甚至動了殺意。但好在安順王能正視自己過去做下的錯事,并沒有叫有心人勾引着借機翻案,乃至不自量力地搶奪儲位, 倒還有幾分明智,他曾因蚺龍案而對此子心生的遷怒怨恨亦稍有平複。

“安順王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乾聖帝随手将信件抛回禦案上, 疲憊地捏了捏鼻梁,沉沉地道, “裴仁所告不實, 妄議禁中之事, 即刻革去禦史一職, 收付有司鞠問, 依律處置,不得有誤。”

皇命既出,便是為此事落錘定音。裴仁登時面無血色,全身被抽幹了力氣,撲倒在殿前悲聲哀求道:“陛下恕罪!臣絕無誣告之意,求陛下開恩!”

按理說禦史風聞奏事,不應因言獲罪,但他非往乾聖帝肺管子上戳,一時也沒人敢出面為他求情。眼看着如狼似虎的禁軍就要圍上來,裴仁拼了命地捶地大喊:“臣不敢欺瞞陛下!臣也是受旁人誤導,才誤以為妖蛇案別有內情,但國師與端王結交一事千真萬确,人證俱在,絕非臣憑空捏造,請陛下明鑒!”

賀觀立刻反駁道:“陛下容禀,端王殿下是西海一案主審官,那些親兵跟随方天寵多年,焉能不銜恨于殿下?依安順王殿下所言,那些人既然能僞造妖蛇案的人證,自然也能僞造別的人證,裴仁之言實屬污蔑,請陛下明鑒。”

那邊端木巽領着禁軍上殿,二話不說先将裴仁的嘴堵上,他只能“嗚嗚”地叫,憋得滿面漲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踢騰着雙腿被禁軍拖下殿去。

賀觀背後已經快要被冷汗打濕了,剛松了口氣,欲站回隊列中,便聽文官隊列前頭有人笑道:“先不論國師那事是真是假,倒是能看出端王殿下的人緣是真不錯,他雖不在殿上,卻有賀寺丞替他沖鋒陷陣,可見殿下深受大理寺上下敬愛。”

賀觀頓時一驚,凝神望去,見說出這等誅心之言的果然是吏部尚書吳複庸,忍不住怒從心頭起,正欲開口辯駁,卻見左前禦史隊列裏的沈雲山将手背在身後搖了搖,示意他不要說話。

先前裴仁已捅破了端王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內情,在他的立場上,無論怎麽說都會被打成是報恩,說不定還會讓乾聖帝起疑,畢竟他不單是大理寺寺丞,還是賀茂義的孫子,背後站着整個賀家,萬一落得個結黨的名聲就糟了。賀觀思及此處,只得閉嘴忍耐,朝乾聖帝一揖,退回原位。

吳複庸見他無言以對,也沒人站出來辯駁,心底裏方松了口氣,安定下來。這次是他們失算,沒想到廢太子不聲不響地來了這麽一手,将他們連日來的精心布置全盤打亂,還折了一名禦史進去。而皇帝對國師與端王結交的态度也不甚明朗,仿佛始終在避而不談。可他若是能容忍二人往來,又為什麽會逼迫端王驅逐國師?

吳複庸摸不清乾聖帝的态度,不敢貿然開口,康王卻道:“父皇明鑒,四弟常年在外修行,醉心道法,就算與國師相熟,也是同道中人惺惺相惜,不足為怪,更算不上什麽罪名,都是那裴仁捕風捉影,滿口胡言,不知是受什麽人指使,就在那裏胡亂咬人。”

吳複庸心中一跳,馬上去看乾聖帝的表情,卻見皇帝默不作聲,面色未改,于是順勢捧了康王一句:“殿下說得在理,切磋道法而已,實在不必大驚小怪。”

賀觀聽着,只覺得牙都要咬碎了。康王和吳複庸将自己撇的幹幹淨淨,一個暗諷端王沉迷方術,親近方士,一個暗示端王培植黨羽,籠絡人心,聽起來是為端王說話,卻字字句句都是誅心之論,而此時端王又被皇帝禁足在家,無法自辯——就算是聖人也難逃積毀銷骨,陛下聽了這些話,難道還能如平常一般看待端王殿下嗎?

乾聖帝的确不能。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已經大約能猜到這場彈劾究竟是因何而起、由誰指使了。而那天召見時惟明說過的話,放在眼下這個場面裏,正如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跳得最歡的那二人臉上。

他想要一個聽話的、能搓圓揉扁的皇太子,可這本身就是不可實現的念頭,沒有人會甘心當提線傀儡。而當他們抛卻僞裝,面對着至高無上的權力,在誘惑前呈現出的本來面目,才是他該仔細權衡的真實人選。

乾聖帝平靜地注視着朝臣,問道:“衆卿家可還有餘本要奏?”

半晌無人答話,乾聖帝道:“好。”卻不叫退朝,反而向尚恒伸手。尚恒立刻呈上早已準備好的西海案卷宗,乾聖帝接過來向禦案重重一摔,“啪”地一聲猶如驚堂木響,叫所有朝臣都打了個激靈。

他雖然沒有明顯發怒,但語氣已極威嚴凝重:“前日端王所奏,方天寵供述受吳複庸等人指使,謀害北陸軍主帥、已故神武大将軍衛辰吾一案,交大理寺會同刑部、禦史臺共審,仍由端王主持,務将此案查清,明正典刑,以告衛将軍在天之靈!”

早朝結束之後,所有朝臣走出紫極殿時都不自覺地擦了一把汗,回想起今日跌宕起伏的争鋒鬥法,以及皇帝最後的雷霆一擊,當真是數年以來都未曾有過的驚心動魄。

這臺大戲從頭唱到尾,端王甚至沒有登場,卻并不妨礙他成為流言風暴的正中心。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在年初還寂寂無名、連回京都無聲無息的四皇子,如今已經将前太子、甚至康王都踩在了腳下,隐然有儲君之相。

賀觀垂着頭,神情複雜地随着朝臣大流往宮外走,忽然被人拍了下肩,擡頭一看,沈雲山朝他笑了笑。

二人互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沈雲山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深吸了一口寒冷清澈的西北風,低聲感嘆:“嘉量兄,看來梁州之行,果然是我們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确的決定。”

朝臣末尾,康王狀如失魂落魄,恍惚地走出大殿,被燦爛天光映得頭暈眼花,忍不住扯起袖子來遮擋眼睛,盯着遠方紅牆黃瓦,真是打死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錯在了哪裏。

為什麽每一次他與惟明的博弈都像是在和一堵看不見的高牆對打?為什麽他手下有方天寵這樣的封疆大吏,有吳複庸這樣的朝廷命官,甚至還有精心豢養的刺客殺手,卻一次都沒有戰勝過在朝中毫無根基的惟明?

難不成他真的有氣運加身、金龍護佑,是不可撼動的天命之子?

深夜,端王府。

惟明送走了前來道謝的端木巽。遲蓮從屏風後繞出來,長發披散,身上還披着他的外袍,疑惑地問:“那時皇帝因憎恨皇後的緣故,決意要廢黜太子,東宮巫蠱之事确實是我安排下的,太子并不知曉內情,按理說他受人鼓動,應該為自己喊冤才是,為什麽會臨陣反水,反倒自己承認了罪過?”

惟明攬着他往內室走,随口答道:“他會這麽做,當然是因為已經知道了前因後果。”

遲蓮問:“是殿下告訴他的?”

“嗯。”惟明簡潔地說,“上次面聖後,我去找過他一次。當時想着如果康王他們要在你身上做文章,勢必要從妖蛇案入手,說不定會拿太子被廢一事扯大旗。”

“安順王是個明白人,他知道了皇後的真正死因,也就不再期待皇帝能再複立他,而且他身上還帶有蚺龍一半內丹,要不是這東西為他保命,說不定都活不到現在。”

他甚至沒有向遲蓮提過這件事,只是默默地在背後為他鋪路,斬斷一切可能對他不利的線索,哪怕對于遲蓮而言這些東西其實無關輕重,并不足以令他傷筋動骨。

“殿下答應了他什麽?”

惟明把他塞進溫暖的被窩,放下簾帳,躺回他身邊:“主要是蚺龍的人情,它答應我如果能收回皇帝身上的那一半內丹,另一半可以再借安順王二十年。”

“至于我的承諾……”

惟明忽然很輕地笑了一聲,側身面對着遲蓮,一手輕攏住他的側臉,充滿了憐惜珍重的意味,如果“深愛”有實體實形的話,大概就是他現在的眼神。

“我答應安順王,若我日後登基為帝,将來會立他的兒子為太子,不必過繼。”

“……”

遲蓮不是沒想過以後的事,他也知道惟明會妥善處理,只是他低估了言語的分量,沒有預料到自己也會有被震得說不出話的一天。

“在我進入下一世輪回前,此生唯卿一人,”惟明說,“這就是我的承諾。”

這一刻遲蓮心中忽然無比通明,他注視着惟明的眼睛,确信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打算。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毫無保留地愛着他。

惟明湊過來,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哄他道:“睡了,明天又要去大理寺審案子,托大國師的福,希望這次能早點完事。”

遲蓮閉眼埋首,猶如溺水之人抱緊浮木,将全身都交托于惟明懷中。

“殿下是真命天子,自會如願以償,一切順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