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問世間(七)

第70章 問世間(七)

承绛十七年九月初十, 帝崩于濯塵宮。在位十七年,時年三十九。

太子與國師相處多年,雖沒有血緣關系, 但得他和惟明用心教導, 對他十分尊重, 仍以舊日之禮相待,也知道他與先帝夫妻情深, 不忍放手,只能勸他節哀惜身,不要哀毀過度。

守靈的深夜裏, 板栗虎悄悄溜到遲蓮身邊, 翹着大尾巴繞着他轉了一圈, 在他身前溫順地俯卧下來。遲蓮摸了一把它毛茸茸的腦袋, 輕聲問道:“陛下走了,不久後我也要走了,汐風殿下要回家嗎?”

金黃的大貓扭頭看向他, 碧綠的眼睛像兩丸翡翠,仿佛閃爍着淚光:“我說好了,要陪姐姐一輩子的。”

将近二十年過去, 昔年王府舊人各有歸處,留在宮中的唯有春至和易大有。易大有和尚恒師兄弟相互扶持, 如今仍在禦前侍奉。春至終身未嫁,反正承绛帝沒有後宮, 內廷仆婢也不多, 索性給她封了個尚宮, 派她去當宮女頭頭。因為她走到哪裏都帶着一只油光水滑的大貓, 所以被宮女們戲稱為“禦貓尚宮”, 甚至還憑借着板栗虎過人的姿色,迅速和太子妃混成了養貓搭子,每天都要湊在一起玩貓。

遲蓮點了點頭,對他作此回答并不意外,又囑咐道:“昔年陛下曾與蚺龍訂下二十年之約,如今他先走一步,此事就只能托付給你了。等蚺龍拿回內丹後,便叫它回堯山去專心修煉,不可再擅入凡間。”

板栗虎嘤嘤地嗚咽了一聲。

遲蓮又揉了一把它的腦袋,回想起當年初識惟明時,還為這小東西鬧過別扭。那些閃着光的日子恍如隔世,他曾覺得是自己将帝君拉下雲端,可是如今看來,又何嘗不是他被惟明扯入紅塵?天外異客,袖手之人,此生行至盡頭,居然也有了諸般囑托與牽挂。

承绛十七年,十月,先帝梓宮入葬于玄陵,紫霄院大國師遲蓮親自扶靈柩入地宮,從此絕跡人間。

玄陵地宮是惟明在世之時就動工修建的帝陵,規模中等,儀制從簡。因為知道自己死後還得接着輪回,所以惟明對陵墓營建也就沒那麽多講究,唯在主墓室中央修建了一方深池,以玉砂填充,中間矗立着漢白玉雕刻的蓮臺,七重棺椁停放其上,猶如沉眠于蓮花深處。

遲蓮背靠棺椁,獨自坐在蓮臺上,透過冰涼的木石,仿佛還能感覺到被人擁在懷裏的溫度。

他擡手放出那團金紅交輝的魂魄,殷紅的靈光裏懸浮着淡金的神魂,經歷過幾度輪回,又吸取了那具殘軀的法力,依稀已成元嬰輪廓。遲蓮小心地将那神魂從靈光中引出,以自身法力包裹起來,暫且安放在秘境中。剩下那顆靈心所化的赤珠,卻沒有被他收回體內,而是斂去光芒,放在了那個惟明給他贏回來的琉璃擺件上,剛好讓小麒麟嚴絲合縫地抱在懷裏。

遲蓮低頭看了它一會兒,不自覺地輕輕笑了起來,那笑容裏有說不出的傷感與留戀,可是凡人的時光,注定只有那麽短暫的幾十年。

“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生同衾,死同穴’,連修建寝陵時也特意避開不談。”他指尖撫過棺椁上起伏的浮雕紋路,低低地說,“你有那麽多凡人的願望,卻偏偏不肯提這一個,是怕聽我親口承認帝君比你更重要嗎?”

“雖然你每天都在自己吃自己的醋,不過沒關系,惟明,我會永遠陪着你的。”

金紅的靈光卷起琉璃,穿過七重棺椁,将它安放在了惟明屍首的身邊。

遲蓮飛身掠向岸邊,彈指落下金匮玉鎖陣,将整座主墓室籠罩其中,滿池玉砂在他的法力下化為碧濤,永遠拱衛着長眠于此的人間帝王。

數日之後,樗洲王城外,昭刃山巅。

歸珩眼睛瞪得像銅鈴,大聲嚷嚷:“複活?這就要複活了?我才回玉京幾天,殿下已經輪回完幾千年了嗎?”

遲蓮一時半會想不到應該怎麽跟他解釋,關于帝君隕落的真相到底應該說多少留多少,只能簡明扼要地道:“情況有變,我找到了三才印,帝君留了點法力在裏面,加上這些,應該夠他重塑法身了。”

“等會兒,你先等一下。”歸珩一頭霧水地問,“為什麽突然又出來個三才印,你倆不是忙着當皇帝嗎?”

“已經當完并且駕崩了,在這十幾年裏又恰好找到了三才印,所以這一世輪回結束,就可以重歸天庭了。”遲蓮道,“事關重大,我怕重塑神魂時出差錯,所以把你叫過來護法。至于前因後果到底是怎麽回事,等帝君回來了你自己問他去。還有別的問題嗎?”

歸珩:“有。”

遲蓮睨了他一眼,直覺不是什麽好話。

“就是你和帝君,你們兩個的……感情,”歸珩盡量讓自己顯得委婉一點,然而仍然難掩好奇探究之心,鬼鬼祟祟地問,“進展到那一步了?”

遲蓮:“……”

他有時候是真想給歸珩一劍,但考慮到一會兒還要用到人家,只得忍着脾氣,盡量平和地道:“凡人身死,記憶歸于天地,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你在帝君面前也不要說漏了嘴,免得幹擾了他的修行。”

其實歸珩離開王府時,遲蓮的态度就已經很明确了,只是那時惟明的情深與愛重只要長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來,他以為遲蓮或許會因此而改變主意。

不過遲蓮既然有這份決心,能幹脆地說放手就放手,對帝君來說也是好事。畢竟他在凡間輪回的記憶已經消失了,如果突然告訴他在下界時和遲蓮曾有過一段夫妻之情,萬一他現在沒有那個意思,豈不是會令兩人都很尴尬?只怕以後連師徒也難做了。

歸珩想清楚這一點,便也自以為理解了遲蓮的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保證道:“你放心,凡間的事,我一個字也不會告訴他。”

遲蓮無情地撣掉他的手:“昙天塔的前情,西海的事,還是得告訴他,你先想想怎麽圓。”

趁着歸珩思索的工夫,遲蓮開始着手準備重塑神魂前的各項布置,試着召出保存在秘境中的三才印與殘魂,卻突然發現玉佩那端毫無反應。

青玉蓮花佩是帝君親手所贈,他帶在身邊幾千年,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意外情況。遲蓮心中陡然一沉,頭也不回地對歸珩說“你等我一下”,旋即撥轉蓮花進入秘境……緊接着轉身一頭撞進了負手而立的男人懷裏。

剎那間遲蓮猶如被人施了定身咒,腦海裏一片空白,只是茫然地看着那個人,仿佛不認識一般注視着那張熟悉的面容,直到一點涼意落在額頭,将他從心神俱震的驚怔之中點醒。

帝君單手穩穩地扶住他,以免他向後摔下去,指尖他的腦門輕輕一點:“回神。”

“怎麽,是不認得我了?”

“……”

他的複活就像他的隕落一樣突然,絲毫不給人反應的時機。遲蓮根本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重逢給打懵了,胡亂抓着帝君的衣袖,簡直是語無倫次地問:“怎麽回事?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問題?”

“沒事,別慌,不算是‘出問題’。”帝君也沒想到會把他吓成這樣,一下一下地順着他的後背,溫和地安撫道,“你是不是替我養了一縷魂魄?我先前封印在三才印中的神魂感應到另一半魂魄相召,便自動沖開封印蘇醒過來,恰好秘境裏靈氣充裕,用了小半日便融合完全了。”

所以說這些活了上萬年的天尊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個個深不可測,普通神仙敢這麽搞早就死透了,但對他們來說把自己掰成八瓣可能也不算什麽難題。

遲蓮完全是下意識捧場,讷讷地道:“原來如此,那還……挺省心的。”

帝君:“……”

“我就當你是高興傻了。”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指間夾起一縷銀發,淡淡地問,“頭發是怎麽回事?”

遲蓮根本沒聽清他在問什麽,用力地攥緊了手中柔滑溫涼的錦緞,幻覺般的心跳幾乎要震聾他的耳朵,他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這只是自己失心瘋了虛構出來的一場夢境。

他在醋缸惟明的錯誤引導下,一度把“帝君”和“陛下”這兩個人分得很開,甚至從人間到樗洲這一路上都在想,倘若再見帝君,他該用什麽樣的态度去面對那位沒有人間記憶,重回高天雲端的尊神;暌違經年,他在人間沾染了一身俗塵情絲,又該如何擺正自己的身份,再像從前那樣與帝君相處——

可是他面前的人并不陌生,一點也不。

他只要站在那裏,遲蓮就知道他是惟明,是帝君,不管他記不記得,不管分別了多少年,從始至終都只有他。

是幾千年來一直陪在他身邊的那個人。

“帝君……”

他喃喃地喚道,聲音低微,比氣音大不了多少,像是怕驚醒了自己,又像是怕打碎了他。

“嗯。”帝君預感到他馬上要哭了,只好把問題先放在一邊,專心地迎接這位龍王,“我是真的,不是心魔幻覺,也不是你在做夢。”

“讓你擔心了,是我不好。”

後頸傳來掌心柔和的壓力,遲蓮順着這股力道,被摟進了熟悉的懷抱裏。抱着他的人動作很小心,像安撫一只受驚的小動物,循着某種節奏輕輕地捋着他的脊背,語調永遠自帶鎮定意味,只是此刻更多些溫柔:“想哭就哭一會兒,不怕,我在這裏。”

遲蓮閉上眼睛,把自己藏進了他以身形撐起的一小片昏暗之中。

“帝君,別再吓我了……”

作者有話說:

歸珩:等待遲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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