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問世間(八)

第71章 問世間(八)

久別重逢, 光顧着哭是不行的,雖然帝君寬容,沒有催促他趕緊收拾好情緒, 但遲蓮在凡塵裏輾轉過百十年, 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我行我素管他地裂天崩的刺頭了。不用人提醒, 他就像自己掐着時辰一樣,很快從帝君肩上擡起頭來。

“萬幸沒出岔子, 帝君總算是平安回來了。”他深吸一口氣,把翻湧的心緒暫且抛諸腦後,認真地道, “事不宜遲, 降霄宮還等着帝君回去坐鎮, 我們先出去吧。”

“不忙。”帝君指腹在他眼下輕輕一抹, 拭去了面上淚痕,“我還有件事要問你——三才印我交給了顯真,怎麽會在你手上, 這中間出了什麽事?”

遲蓮已料到他遲早會有此一問,只是事到臨頭,還是有些心虛, 微微撇過頭垂下目光,低聲承認道:“帝君出事後, 我設法保存了帝君一縷殘魂帶入人間,托生在凡人身上, 想借天道之力溫養魂魄, 後來顯真師兄找到了我, 告知原委, 這才知道帝君早有準備……他将三才印托付給我, 讓我冒領救回帝君的功勞,這樣他便可以繼續在天帝身邊潛伏下去,為帝君傳遞消息。”

“此事歸根結底,怪我自作主張,在其中攪局,險些打亂了帝君的布置。”

帝君沒有說話,垂眸注視了他片刻,遲蓮只覺得在這種目光下無所遁形,平生第一次起了想從他身邊逃開的念頭,頰邊卻忽然一暖,是帝君托起了他的臉,強令他擡頭相對。神情不似責備,反而有些無從下手的溫柔慎重:“你在人間,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他自己可能感覺不到,但在帝君眼裏他這個神情和狀态都太熟悉了,活脫脫就是當年剛被帝君撿回降霄宮時的模樣,明明已經受了很重的傷,卻還怕成為別人的負累。

帝君如珠似寶地捧在手心裏養了幾千年,才把這朵花養出了原本的光彩,結果辭世了小半年,一下子又回去了。他縱然已經小心再小心,依然還是不可避免地傷透了他。

“沒有,”遲蓮飛快地眨了下眼,壓下了因這句話而陡然湧上的熱意,“真的沒有……我好歹是個神仙,在人間不橫着走就算很收斂了,誰敢給我委屈受?”

他在天上被帝君寵着,在人間被惟明寵着,除了一點皮肉之苦和不敢傾吐的心事,真沒覺得自己受過什麽大罪。但帝君這麽一問,那種熟悉的、有人在背後撐腰的安全感足以粉碎一切苦苦支撐,甚至某一瞬間讓他覺得就算是合盤托出,也會被帝君妥帖地接在掌中,不至于令他收不了場。

可是遲蓮仙君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自己的一念之私攪亂他的道途。如今天庭裏危機四伏,天帝的手已經伸到了帝君身邊,顯真仙君尚且可以被策反,他又怎麽能保證自己不會變成天帝拿來威脅帝君的籌碼和軟肋?

遲蓮反握住帝君的手,輕快而堅定地道:“帝君不必挂心我,你回來了,就是降霄宮的脊梁骨回來了,能守得雲開見月明,我做什麽都是值得的。歸珩還在外面等着,回宮後諸多事宜,都得由帝君處置定奪,等忙完了公務,我再向帝君一一回禀這百年來的瑣事。”

他在人間走了一遭,确實顯得沉穩懂事了很多,都學會拿正事當擋箭牌了。帝君也不打算逼問他,反正日久天長,有的是時間慢慢推敲,于是點頭道:“複活的事就按顯真的說法來,他還活着這件事,暫且不要朝旁人提起,自己人也先瞞着。”

遲蓮估計他已經打好了腹稿,回去後勢必要在天庭大刀闊斧地整治天帝一系,自然聽命行事:“我明白,帝君放心。”

帝君還像從前那樣,習慣性地替他理了下頭發和衣襟,才道:“出去吧。”

遲蓮轉動青玉蓮花,流光一閃,二人身影重新出現在昭刃山巅。

呼嘯的山風裏夾雜着歸珩崩潰的咆哮聲:“遲蓮你是不是玩兒我呢?千裏迢迢地把我叫過來,結果撂下一句話就跑沒影了!你知道我的時間……殿下?”

“嗯?”帝君眉梢輕輕一挑,玩味地問,“叫我什麽?”

遲蓮:“……”

他是失心瘋了才會指望歸珩替他保密,這大傻子其實是個篩子修煉成精了吧……

歸珩被山風吹亂了頭發,像個炸了毛的獅子,愣愣地望着他:“帝……帝君?是帝君嗎?”

看在他奪眶而出的眼淚的份上,遲蓮決定原諒他一回。帝君眉眼柔和下來,過去摸了摸他的腦袋,溫聲道:“沒事了,我回來了。”

蒼澤帝君重回天庭那一日,天音響徹,神光萬裏,龍躍于淵,鳳舞九天,白玉京三十三重天無不為之震動,十洲首領皆聞風而出,朝着天庭的方向遙遙叩拜。因帝君離去而封閉的降霄宮外仙霧缭繞,整座仙宮地面隐約浮現陣法紋路,散發出耀眼奪目的銀光,時隔半年,兩扇沉重的朱紅正門再度緩緩敞開,迎接天尊的歸來。

不管天帝天後和諸天仙神心裏怎麽想,至少面上都是一派情真意切的欣悅之色。天帝甚至下令在白玉京內大宴七天,廣邀十洲各族赴宴拜見,以慶賀太微天尊重歸神位。

而遲蓮作為救回蒼澤帝君的最大功臣,理所當然地被擡上了流言的風口浪尖。昔年他以仙侍之身一步登天拜入降霄宮時,所有人都覺得他不配,現在卻紛紛恭喜帝君收了個可心的徒弟;當日他叛逃天庭時犯下的種種罪過,曾被無數天神诟病的偏激與瘋狂,如今都成了忠心耿耿的證明,就算遲蓮不提,也有的是人在帝君面前替他宣揚

帝君回到降霄宮後,和座下每個仙君都單獨聊過一遍,既是撫慰人心,也是為了了解他不在的這段時間裏天庭的動向。在大大小小的事件之中,遲蓮的行動軌跡像是被拂去塵灰的壁畫,逐漸清晰起來,只差最為關鍵的一部分,就是他離開天庭去往人間時,究竟用了什麽手段,才能讓一縷殘魂化為完整的生人魂魄,得以進入塵世輪回。

歸珩被遲蓮多次威脅,面對帝君垂詢,也只能含糊其辭:“我問過,他只說是在外求訪到的法術,沒說具體是什麽,但看他的樣子,猜也能猜到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那片沉在西海海底的鏡子似乎可以照出前生,您在當凡人時應該知道了是怎麽回事,所以此後對他……呃,信任有加。再後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要不然您還是努力回想一下,萬一就想起來了呢?”

帝君:“……”

他捏了捏鼻梁,盡量和緩地問:“鏡子是什麽來頭,查出來了嗎,如今放在何處?”

歸珩羞愧地道:“我拿去玉清宮和青冥宮問過,都說不是他們的東西。給長生天尊看過後,他說此物可能是上古混戰時期打碎的法器殘片,所以一直遺落在人間。由于它能強行把神仙拉進過往記憶之中,威力太強,天尊恐怕有人拿它生事,便将鏡子封進了太虛境中。”

太虛境是三十三重天上的秘境,裏面封印着自白玉京建立以來所有與時間相關的法器,每開啓一次要耗費大量修為,防的就是神仙随意窺看過去與未來、妄圖篡改天命。帝君不久前剛進去過一次,如今剛剛恢複法身,正是元氣大傷之時,再來一次恐怕力有不逮,只得作罷。

歸珩觑着他的臉色,斟酌着道:“遲蓮對您赤膽忠心,絕無二話,帝君其實不用太執着于弄清他做了什麽,只要您今後好好對他,就是對他最大的安慰了。”

帝君莫名其妙:“這話是怎麽說,我在凡間時對他很過分嗎?”

“……”

歸珩心說你那應該不叫過分,叫出格還差不多,然而迫于遲蓮淫威,又不敢說實話,艱難地思索了片刻,最後道:“我覺得帝君還可以更過分一點,說不定遲蓮就好這口呢。”

帝君:“?”

歸珩怕再說下去遲早露餡,緊緊地閉住嘴,夾緊尾巴溜了。

好在帝君本來也沒指望從歸珩那裏挖出多少實情,隔日微服下界,秘密召見了真正的心腹幹将顯真仙君。他離去的這大半年間,顯真一直關注着天帝的動作,向他詳細敘說完內情之後,又提到三才印感應到他的魂魄,自己循着指引來到人間,猜測是遲蓮設法保存了他的一縷殘魂,便以方士身份收他為徒,等到遲蓮入世,便将三才印托付給了遲蓮。

帝君和他說話不必繞彎子,直接問道:“依你看來,遲蓮是用什麽手段保住了那一縷殘魂?”

“帝君也看見了他的白發,想必您心中已有猜測,只欠實證。”顯真道,“我不知道詳情,但逆轉生死,重塑魂魄,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我只說我見到的,帝君轉生為人後,遲蓮并沒有立刻來找帝君,而是在上一世您二十二歲時才出現。我猜他不是不想早來,或許是……”

帝君低聲接道:“傷重不支。”

顯真默默地點頭。

帝君沉默許久,再開口時,竟然有點艱澀的意味:“上一世裏,我待他如何?”

顯真以扇掩口,狡猾地彎起了一雙笑眼,悠然答道:“我答應過他,凡有關于遲蓮的私事,一概不便告知帝君。”

帝君微微一頓,意味深長地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他要是聽了你這話,只怕以後再也不敢把你當兄弟了。”

帝君已經知道上一世遲蓮一直在身邊輔佐他登基,無論從師徒君臣哪一方面論起都是“公事”,但顯真偏絕口不提,說這是遲蓮的“私事”,這其中的暗示帝君若再聽不懂,他就白活那麽多年了。

“帝君無需為此困擾,”顯真搖着扇子,唇角勾着一點看好戲的笑意,“您對遲蓮的心,無論何時何地,記不記得,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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