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問世間(十)
第73章 問世間(十)
遲蓮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了玄澗閣的冰心池, 一朵含苞待放的紅蓮孤零零地生在橋邊,俊美威儀的尊神沒有垂眸駐足,聽由青陽仙尊施法折斷花莖, 投入熔爐之中煉作法器;夢見了被蚺龍重傷的仙侍跌落天河, 直到鮮血流幹也無人發現, 軀體消散于漆黑的水底;夢見自己在山巅海隅、雪牢絕域裏無聲呼救,卻一次又一次粉身碎骨……那些安穩現世裏與他擦肩而過的危險在夢中化作真實, 猶如黑暗之中伸出無數觸手,每一支都蠢蠢欲動地試圖将他卷入命定的死局。
如果不是這樣抽離出來、從頭到尾看過平生,遲蓮很難直觀地意識到自己原來經歷過這麽多生死一線的險境, 這麽多年來, 帝君把他平平安安、完好無損地拉扯大, 也是夠不容易的。
這個念頭剛在心頭轉過, 夢境随即變化,這回卻不是他記憶中的任何場景,而是在無盡狂風與濃雲之中, 黑氣滔天,到處都是殿閣傾頹留下的斷壁殘垣,他跪坐在帝君面前, 身周萦繞着紅蓮般的沖天烈火,在煌煌雷光中化為灰燼。
片刻後, 定格的影像如同水面般散開淡去,萬千色彩流轉, 勾勒凝聚成新的起點, 仍舊還是同一段故事, 然後再散再聚、周而複始……重複了不知道多少遍, 直到遲蓮都要看得膩味了, 才終于等到最後一次場景破碎,在虛空中化作無數光影閃爍的琉璃殘片。
陰影裏伫立的人影不動如山,遲蓮從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過這麽凝重的神情。
他的聲音很輕,每個字卻仿佛有千鈞之重,慢慢地道:“天庭安穩了幾萬年,注定要迎來一場劫難,破舊立新浴火重生,可是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應劫而生的命數,竟然會落在遲蓮頭上。”
“難怪這麽多年來,偏偏他的運氣總比別人差一點,道途也坎坷許多。”落在他身後半步的顯真仙君低聲道,“天命非要拉着他做靶子,若不是帝君一直看着,早在進入降霄宮前,他就該對天庭生怨、由仙堕魔,開始應劫了。”
“此事如果被其他神仙知曉,尤其是天帝一派,必然會借機削弱降霄宮,萬一遲蓮因此被逼入魔,甚至丢了性命……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帝君到底見慣了大風大浪,此刻縱然心中震動,語氣卻一如既往地平靜無波,直白地答道:“太虛境中上百件推問過去未來的法器,每一件我都試過,每一件的結局都是一樣。”
那些反複上演的烈火加身,雷霆萬鈞,灰飛煙滅,就是遲蓮不可磨滅、不可更改的宿命。
“是天命要他因劫而生,應劫而死。”
“帝君……”
顯真叫了他一聲,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此事已經是板上釘釘,天地大劫都系于遲蓮一身,他們縱然提前知曉未來、縱有千年情分,可在三界安危面前連帝君都要讓步,又怎麽可能會為了區區一個遲蓮更改天命?
帝君轉頭看向他,面上依舊沒什麽表情,不容置疑地道:“今日你在這裏看到的一切,全部忘掉,無論何時,一個字也不要對遲蓮提起。”
“我明白。”顯真點了點頭,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那麽……帝君打算如何處置遲蓮?”
“和他沒關系,以前是什麽樣,以後還是什麽樣。”帝君帶着一點譏诮意味,冷冷地道,“天道要殺我的人,難道我還得雙手奉上任它宰割?憑什麽?”
顯真驀地一怔。
帝君信手一揮,将浮于半空的所有殘片幻影打碎,無數法寶光芒熄滅,重新歸于淡藍的封印之中。他轉身朝外走去,姿态從容,輕描淡寫得仿佛不是在說生死大事,而是同顯真讨論明天的天氣:“正好天帝磨刀霍霍,一直想對我下手,既然未來是魔族引發白玉京動蕩,那就遂了他的心願,讓他在九天之誓上動手腳,到時候你在旁邊幫忙,就說我在修補法陣時被反噬身隕。我先散去一半修為,假死一次,看看這個分量能不能騙過天道。”
顯真被他這番話震得久久不能言語,走出很遠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一時覺得十分荒唐苦澀,可不知為何,竟然又生出一點“果然如此”的安心之意。
“帝君,”他苦笑着問,“您這是打算用自己的命,來替遲蓮逆天改命嗎?”
“我能救他一次,就能救他一百次。”帝君泰然地道,“想讓他應劫,先等我灰飛煙滅了再說吧。”
“……”
顯真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沒頭沒尾地問:“您對遲蓮,是不是……”
帝君身形微微一頓,但并沒有回頭,也未曾停下腳步。
“是又如何?”
如果先前還能說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都是夢境,那麽到了這一幕、這一刻,遲蓮已經不會再騙自己是在做夢了。
他凝聚起全部神識,識海卷起滔天巨浪,傾力一擊,轟然打碎了虛幻的夢境,喝道:“給我滾出來!”
一縷隐藏在萬千碎光中的黑氣脫殼而出,落地化成一個白發男人的虛影,一開口竟然還很客氣地打了招呼:“總算找到你了,遲蓮仙君。”
“蒼澤帝君把你藏得可真嚴實啊。”
“仇心危。”遲蓮沒有和他寒暄的閑心,冷冷地道,“你怎麽進來的?剛才那是誰的記憶?”
“你在問我之前,不妨先想想自己為什麽犯了七情六欲,五陰熾盛,竟教我這心魔趁虛而入。”仇心危笑道,“三千夢境,心魔來去自如,要怪就怪你們天庭各位仙君尊神個個都是廢物,竟然連後院都守不住。”
遲蓮心頭驀然浮現出一個猜測:“剛才那是顯真師兄的夢境……你把他怎麽了?!”
仇心危“啧”了一聲,語氣中竟然還有幾分贊許的意味:“你的好師兄為了取信于天帝,不惜背後捅刀昔日舊主,機關算盡,布下這麽大一盤棋,只是天帝生性多疑,又怎麽會放心地用他,卻又不給他拴上鐐铐呢?”
一瞬間遲蓮簡直毛骨悚然,若不是在夢中,恐怕已經控制不住變了臉色。他在凡間兩次與仇心危交手,深知此人最擅長蠱惑人心,可能是心魔化身,但那日歸珩親眼所見,惟明也确認過,他分明已經與昙天塔一道在法陣中灰飛煙滅了才對,為什麽又和天帝勾結上了?
仇心危似乎猜到了他心中謎題,微微笑道:“大國師,你還記得那位在新帝登基後,投井而死的寵妃嗎?”
遲蓮想起來了,惟明登基後,确實下令處置過先帝的後宮,他幹不出讓人的殉葬的事,衆妃嫔有子的便令随兒子居住,無子的留在宮中奉養終老,只有先帝晚年最為寵愛的燕婕妤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在先帝駕崩後第二天便跟着投井自盡了。
惟明聽說此事,還猜過她是不是因為被康王利用傳遞消息,擔心被秋後算賬,所以幹脆一死了之。但既然斯人已逝,猜度無益,也就沒有再往深裏追究。
遲蓮對那燕婕妤的印象已經非常模糊了,只隐約記得有誰說過她是隴山行宮的宮女,還彈得一手好琵琶……
“你在恒方使團時扮作了琵琶手,”遲蓮恍然道,“在隴山逃掉的一縷殘魂附在燕氏身上,又進京當起了寵妃……你究竟想幹什麽?”
“說來話長,不過你應該有興趣聽下去。”仇心危道,“魔族中一直流傳着一個預言,說是萬年後将有大魔自仙胎蓮花中出世,引動天地大劫,颠覆三界秩序,解放被天族鎮壓于黃泉深處的魔族,重新掀起世間的腥風血雨。”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找那朵‘仙胎蓮花’,直到幾天之前,我都以為預言中的人是那位青陽仙尊。”仇心危悠悠地道,“直到天帝命他在顯真身上種了一縷魔氣,我看到他的記憶,才知道天命注定的堕魔之仙原來是你。”
“陰差陽錯,蒼澤帝君不光替你瞞過了天庭,甚至還瞞過了魔族。”
遲蓮疑惑道:“為什麽是青陽仙尊?”
“你不知道嗎?他的本體是一朵青蓮。”仇心危笑道,“而且他入魔可比你快多了,我看到他抽取微山持蓮的神格據為己有的時候,就覺得他将來必定是個可塑之才。”
遲蓮:“……”
這句話裏蘊藏的真相太過驚人,他一時間甚至都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驚訝比較好。
“不過青陽雖然心魔纏身,卻只知依附,只求自保,甘願當天帝座下一條走狗,在暗地裏動些見不得光的手腳,實在不像個大魔的樣子。”
遲蓮忍不住道:“這又不是立太子,你還挑上了。青陽仙尊缺德事做盡,憑什麽不能當魔頭?”
仇心危:“……”
遲蓮沒等他說話,已自顧自答道:“因為心魔只能幹擾心神,沒有形體,也沒有戰力,必須要借勢才能成事,你四處尋找預言裏的人,守在青陽仙尊身邊,不是等着效忠魔頭,而是想提前下手,等魔頭一出世就把他操控在自己手中,為自己找一尊堅不可破的靠山,對不對?”
仇心危默然不語,片刻後再開口,語氣中游刃有餘的笑意終于消失了:“青陽至今沒想明白的道理,你只用了短短片刻就推斷出來了……果然你才是那個注定要應劫成魔的仙胎。
“若你入魔,我倒是可以聽命于你、供你驅使。”
“話別說得這麽早,你翻臉翻得未免也太快了。”遲蓮斷然道,“我入魔的下場就是死路一條,既然知道自己不得好死,我為什麽還要想不開往火坑裏跳?”
“你會的。”
他終于問到了關鍵之處,仇心危仿佛正期待着這一刻,愉悅地道:“在你沉睡的這幾天裏,降霄宮已經和天帝開戰了。青陽仙尊借昙天塔将大量魔族引入三十三重天,大半神仙被心魔控制,如今魔氣侵蝕了九天之誓,白玉京即将墜落,你的蒼澤帝君馬上就要撐不住了。”
“……”遲蓮喃喃道,“引狼入室,天帝瘋了?”
“魔族無主,不受任何一方控制,但只要能拖住蒼澤帝君,局面自然對天帝有利。”
“這麽打下去遲早兩敗俱傷,你若能借機收攏魔族,與天庭劃界而治,自然就不會走入死局。”仇心危充滿引誘意味地蠱惑道,“而你的帝君非但不會死,甚至還可以任由你處置,這不就是你夢寐以求的長相厮守嗎,遲蓮?”
作者有話說:
我發現仇心危每次撺掇他們幹壞事都像邀請他們前往花市發展……
只會下猛藥的作者的格調決定了反派的格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