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問世間(九)
第72章 問世間(九)
顯真仙君八面玲珑, 深谙見好就收的道理,調侃完就把話頭拉回到了正題上:“這次假死的細節雖然和計劃有些出入,但大體上還是順利走完了, 帝君覺得, 太虛境預言中的劫難是否已經應驗了?”
帝君搖了搖頭, 沉吟道:“現在還難下定論,除非再進太虛境推演一次。但天地之劫, 沒有那麽容易收場,天帝應該還有後手,也許是關系到三界衆生的動蕩, 唯有徹底平息禍亂的源頭, 才算完結此劫。”
“那您打算什麽時候告訴遲蓮?”顯真問, “帝君重歸玉京, 遲蓮當居首功,我若是天帝,必然不惜動用一切手段鏟除遲蓮, 他一直蒙在鼓裏太危險了。”
帝君沒有回答他,顯真是聰明人,自行從他的沉默中找到了答案, 不由得微微一嘆:“帝君心疼他,可是您有沒有想過……倘若這次的事重演, 他那身子骨還能撐得住再救您一回嗎?”
“你了解他的心性,這些年他被我教得太好了, 知道真相後他會怎麽選, 我閉着眼睛都能猜出來。”
“但我不想讓他選那條路。”
“有了這一次的經驗, 下次他會聽勸的。”帝君淡淡道, “你只要告訴他可以等, 日久年深,總有……那麽一天。”
顯真仙君跟随帝君幾千年,習慣了帝君運籌帷幄,還是第一次聽他說這麽沒有把握的話。
是“總有重逢的一天”,還是“總有想開了、淡忘了的一天”?
情之一字就是這麽不講理,管你是天尊上神還是凡人蝼蟻,縱有移山倒海之能,哪怕天機算盡,也要奢求冥冥中那一分運氣,才能僥幸得到圓滿。
數日後,降霄宮內。
“帝君。”
從北辰仙君起,降霄宮內每個人都被帝君叫過去深談了一回,遲蓮知道自己早晚也要過這一關,所以并不算慌亂無措。然而直到他坐在帝君對面,第三次按下蠢蠢欲動的手,才意識到自己的異樣感究竟來自于何處。
人間二十載,他已經習慣了與惟明如膠似漆的相處,無論是相擁共枕,還是肌膚之親,曾有過無隙無間的熾熱情纏,如今猛地将他重新打回到守禮的距離上,其中的落差立刻水落石出,令他坐卧都覺得不自然。
帝君也注意到了他一瞬間的走神,詢問道:“怎麽了,不舒服?”
“沒事。”遲蓮回過神來,搖頭笑了一聲,“只是感覺很久沒有像這樣和帝君說過話了。”
對于帝君而言,一死一生不過大半年時間,神仙閉關尚且要十年起算,這點時間無非彈指一揮,再看遲蓮還如昔日;可是對于身在塵世的遲蓮來說,卻是實打實的物是人非、百年長別,個中萬般滋味,并不是一句“稍見生疏”就能概括的。
“原本叫你過來,是想聽一聽你在凡間過得如何,而且我猜你也有不少問題等着問我。”帝君道,“不過在這之前,還有件小事要解決一下。”
“你要不要坐過來?”
遲蓮:“……”
作為一個懂事穩重的神仙,此刻他應該客套地表示婉拒,規規矩矩地與帝君相對而坐,按部就班地說起正題。但遲蓮實在沒有那個定力拒絕向他伸手的帝君,遲疑片刻,還是起身過去,卻沒有靠着帝君,而是一矮身在腳踏坐下,自暴自棄地伏在了帝君膝頭。
帝君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長發,廣袖自然地垂落下來,籠住遲蓮半身:“行吧,你不嫌硌得慌就行。”
“我在人間過得很好,沒受過委屈,也沒遭什麽罪。”遲蓮枕着他的腿,輕輕地道,“我只是想不明白,為什麽帝君一定要用假死這個方法騙過天帝?”
“以帝君的聲望權力,就算是現在直接把天帝拉過來砍了也沒人敢說什麽。顯真師兄說你在太虛境中推演出天地劫難将至,是不是與這件事相關?”
“不枉你在人間歷練一回,果然進益了。”帝君耐心地道,“直覺很準。這件事說來話長,要從九天之誓講起——你知道維持九天之誓運轉的靈力本源是什麽?”
“天族的法力。”遲蓮想了想,試探地道,“還有凡人的記憶?”
帝君道:“準确的說,是天族的神魂,凡人的記憶,以及妖族的靈力。九天之誓是搭建在‘生死’之上的法陣,各族死後,神魂記憶歸于天地,化作純粹的靈力,供應給法陣維持運轉。正因如此,天與地、人間與妖族才能分隔開來,方有了如今的三界格局。”
“同時九天之誓還有鎮壓魔族的功效,一旦被破,魔族就會卷土重來,再度在世間橫行肆虐,将各族拖入流血争鬥之中。”
“九天之誓最初是人族與天族訂下的盟誓,人族為求天族庇護,放棄了此界靈氣和長生,以輪回的方式繁衍生息,而天族則肩負起維護九天之誓的責任,防止妖族和魔族禍亂人間。”
“但是上萬年過去,如今已經沒有多少神仙記得九天之誓的本意,更別說庇護人間了。”帝君冷笑了一聲,“如果現在我說九天之誓靈力不足,需要天族貢獻修為,你猜會有幾個神仙主動站出來?”
白玉京承平日久,神仙們已經忘了自己是怎麽登上了雲端,他們只會說九天之誓掌握在蒼澤帝君手中,這是降霄宮的事,為什麽不讓北辰他們去補天?
“天帝想當真正的三界之主,更想徹底革除九天之誓對天族的制約。他怕被我捏在手裏、哪天拿去填窟窿,所以一直在暗中培植籠絡自己的心腹,甚至讓青陽做出了昙天塔那種法器,試圖避開降霄宮,開辟一條掌握在自己手中、可以随意進出人間的通道。”
他說到這裏,遲蓮已經明白了:“正是因為帝君消失,所以他們才敢肆無忌憚,動作越大,暴露得越徹底……你要對付的不是天帝,還要找出所有起了異心的神仙,對不對?”
“九天之誓近年來已經松動,可是天族沒有隕落的神仙,靈力不夠,又被天帝蓄意破壞,所以你借着假死的時機,散去了自己一半修為用來補天……”
帝君感覺他抱着自己的力道不斷收緊,顯然是心疼得要命,神情愈見溫柔,修長漂亮的手指穿過他的白發,心平氣和地道:“都是分內之事,沒什麽可惜的。”
“接下來帝君要做什麽?”遲蓮直截了當地問,“殺了這一批神仙,九天之誓能有多少年太平?”
他話中的殺意實在是太直白,帝君驀然失笑:“這問的是什麽話,你還想親自動手嗎?”
遲蓮道:“練劍千日,為的就是用劍這一時,反正我都砍過一個平楚了,再來多少個平張平李也是一樣。”
“沒你的事。”帝君在他腦門上輕輕一拍,沒什麽威懾力地斥道,“看看你這一腦袋白毛吧遲蓮仙君,我不問你,你是不是就覺得我不知道你幹的那些好事?”
遲蓮:“……”
帝君道:“從明天開始,給我老老實實地閉關養傷,什麽時候把頭發養回來,什麽時候再出門見人。”
遲蓮立刻坐直了仰視帝君,皺眉道:“這種時候我怎麽能安心閉關?天帝還……”
“後面的事我來處理,”帝君只用一句話就把他所有争辯都堵了回去,“不是讓你安心,而是為了安我的心。”
這話為什麽聽着這麽耳熟?
其實帝君這麽安排的用意遲蓮心裏當然最清楚,就是怕被對手抓到把柄和軟肋。尤其是他還三番五次地阻撓天帝的計劃,說是天帝的眼中釘亦不為過,對方必然卯足了勁要報複他,一旦像當年那樣被關進雪牢當人質,只怕會影響帝君的全盤計劃,還不如暫且蟄伏起來,以免讓帝君分心。
只是道理容易明白,情感上卻很難過得去。遲蓮悶悶不樂地“哦”了一聲,帝君見狀捏了捏他的耳垂,忍着笑意哄他:“養傷而已,又不是坐牢,給你找個山清水秀的秘境,我每日過去給你請安,這樣總行了?”
遲蓮:“……不敢,我怕折壽,還是我每天給帝君請安吧。”
帝君本來打算給他找個新的秘境,但遲蓮住慣了青玉蓮花裏的秘境,覺得還是此處方便,懶得搬動,帝君便也随他去了。這一夜帝君進入秘境,親手布下了重重禁制,遲蓮跟在他身後,無奈道:“這麽嚴絲合縫,帝君到底是怕人進來,還是防着我偷偷跑出去?”
帝君擡手落下最後一重法陣,轉過身來,時機拿捏得準确,剛好接住了身形一晃,朝他栽倒的遲蓮。
他沉默地凝視着遲蓮安寧沉睡的側臉,許久之後,才萬分克制而眷戀地在他頭發上輕輕落下一吻,俯身将他打橫抱起來,繞過落地畫屏,小心地安放到床榻上。
彎腰時,耳邊忽然聽見清脆細微的“叮鈴”一聲,帝君低頭一看,發現是遲蓮頸上挂着的一枚小金球從衣領中滑落,伶伶地懸垂在半空。
他以前沒在遲蓮身上見過這件東西,應該是從人間帶上來的,然而不知為何,那小金球中的東西似乎對他有種熟悉的吸引力。帝君拈起鏈子,覺察到其上有遲蓮的法力封印,略一猶豫,最終沒有貿然亂動,只是輕輕地将它推回了遲蓮衣領內,妥帖地貼身放好。
遲蓮才剛剛沉入睡夢中,尚未完全失去對外界的感知,感覺到胸口被碰得很癢,環抱着他的氣息溫度又無比熟悉,昏昏沉沉之中,便如從前無數次那樣伸手胡亂抱住對方,嘀咕求饒道:“惟明陛下,別鬧我了……”
“……”
帝君被他撲了個滿懷,剎那間還以為法術失效了,然而僵坐許久,什麽也沒有發生,滿室清香靜谧之中,只聞懷中人綿長勻淨的呼吸。
原來他托生于人間的名字,還是叫做惟明……
窗外天光黯淡下來,在仙力導引下從白晝化為長夜。帝君扶着遲蓮在枕上躺平,握着他的手俯身下去,長發如瀑滑落,遮住了留在唇畔、無人知曉的最後一吻。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