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李由桢被從樹葉縫隙中投下的光斑晃醒,側躺壓着的左臂已經發麻,他挪動了下身體想要躺平,後背就觸碰到阻礙。他尚未散盡的睡意頓時煙消雲散,激靈靈一個閃念,想到百十種意外,心中懊悔睡得太沉。

李由桢就着側翻的動作反向一撲,身體翻滾了一圈,正面對上背後突現的危機,看清來人,緊繃的一口氣松下來,此時才覺察到因缺少食物又突然緊張造成的腿軟。他就地坐住,神情無奈地瞅着睡得正香甜的宋瑤。

大約是夜裏涼,二人只有一條披風,還披在了他身上,宋瑤不知何時擠到了他身後睡下,四肢緊緊的蜷縮成個小團子,盡量沒擠着他。

晨光初曉,薄薄的陽光把宋瑤臉頰上細細的汗毛照得纖毫畢現,眉梢上略有幾根雜毛,顯出幾分毛躁躁的稚氣,不知是不是人中略短,嘴唇有個向上的弧度,像在賭氣。她咻咻的呼吸聲像個孩子似的略快,身體随之微微起伏,睡得十分香甜。

真是毫無防備的睡法。

李由桢想起曾養過的一只花貓,時而撒嬌耍賴、時而張牙舞爪,宋瑤到而今張牙舞爪多些,可張牙舞爪也是種親近。

約莫李由桢的動作影響到宋瑤,她睡夢中翻了個身,把李由桢的披風全部裹緊在身上。李由桢看到好笑,若是他沒起來,這會兒就成了兩個人搶被子,他還是沒搶贏的那個。

這覺還怎麽睡?

李由桢起身,盡量悄聲,朝水邊摸去。

夏季多雨,林木蓄水,積起盈盈滿滿一汪碧綠,幾株粗壯的水杉立在水中,羽狀的落葉被水流推到岸邊,層層疊疊鋪成魚蝦松軟的巢窩,幾條小魚翻着亮白的肚皮漂浮在棕褐色的落葉上。

李由桢開始還沒在意,用手鞠水,發現腳下池邊也有幾條死魚,不光有魚,還有一只毛色尚亮的斑鸠倒在水邊。他擡頭沿着水潭邊掃了一圈,發現潭邊全是新死的魚蝦。李由桢震驚之餘,悲哀地想到那句“天家無父子”,也徹底将心底那點殘存的血脈之情揮去。

血親手足的殘害反而激起了李由桢的怒氣和決心,他對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堅決和硬氣,他盯住水中的眼睛,仿佛說給另一個自己聽:“爾等不死,我誓不罷休。”

一條大魚騰躍而起,“嘩啦”一聲落入水中,不多時翻出慘白的肚皮幽幽從水底浮上。

李由桢回到宋瑤身邊,從她腰間抽出匕首,砍了一段粗細合适的竹節做成水壺,搜集未化的露珠,給宋瑤解渴,自己借口方便,自去解決缺水的問題。

他們沿着林中溪流往地勢低處走,早先只覺林中風少悶熱,越往山谷中行,空氣中漸漸混雜了古怪的氣味,水面、林間常缭繞着朦胧的霧氣。

饑餓比任何苦難給人的感受最直接。宋瑤肚中饑火怒燒,連日進少消耗多,幾乎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氣,虛軟着手腳往前走。她看見李由桢放着溪水不用,去采集露珠,心中明白兩人的處境艱難,咬牙忍着。

李由桢也好不到哪裏去,為了保存體力,臉上沒了多餘的表情,他站住了,把手挪到劍鞘口握住,把另一頭小些的一端遞給宋瑤。

宋瑤接過劍鞘,眼中浮現一絲笑意。

李由桢不僅要開路,還要留意宋瑤,怕她支持不住。他發現宋瑤逃難逃得很不走心,人走着,可眼珠子左看右看,目光落在粉蝶上、落在野花上,很有些随遇而安的況味。

他有心想問她不害怕嗎?轉念想到她連戰火紛飛都經歷過,有什麽害怕。再定神一想,他二人歷經的皆是人禍,在這沒人的山林中反而更安全。

李由桢還想到一種可能,或許因為有他在,是跟在他身邊,所以宋瑤不覺得害怕。這頗自戀的念頭惹得他自己先笑了。

等他二人走到穿過這片人跡罕至的密林,嗅到清爽的江風時,李由桢心頭激蕩起難以抑制的激情,他腳步踉跄地撲進江水中,把自己澆了個透,臉上也分不清是水是淚,是喜是悲。

清涼的江水将二人身心滌蕩一清,兩個人都沒有留意到江邊的釣叟悄沒聲息地不見了蹤影,釣竿上空挂着魚餌,浮漂已被拉沉。

“兩個人?一男一女?”為首的軍爺是個百戶,疑惑道:“上頭說是他一個人掉進江裏的。你看清了?”

釣叟猶豫了下,而後極肯定地說:“沒看錯,是榮王。小的曾在鄂州軍中見過榮王,是那麽個形容,而且他頭上還帶着金冠,手裏還有個劍鞘,上頭嵌的寶石閃閃發光。”釣叟十分應景地兩眼放出了貪婪的金光,又道:“哦,對了,他腰間還有香囊玉佩,值錢得很!”

這百戶眼中一動,旋即又蹙起眉,嘟囔着說:“可到底是榮王殿下呀,我怎麽好下手……水鬼林裏沒抓到,放毒也沒毒死,嗨,怎就真跑到我這兒來了?”

財帛動人心,可殘害榮王這條罪名很可能讓他沒命享用,再說上頭大人們的心思,哪裏是他這樣的蝦兵蟹将能揣摩到的,現下說得好,到時候事發要拿人,他很可能就是推出去的替罪羊。

他在這裏躊躇,身後的親信趕緊拿肩頭撞了下他,使了個眼色,讓他別讓釣叟看出端倪。

百戶領會後忙說:“既然如此,點兵出發。你辛苦了,先去用些飯菜,出發時給帶個路。”

釣叟應聲而去。

百戶頭發都快抓掉了,說:“這砍腦殼的,你說那些人是不是也這麽想,故意放開口子,想讓我當着惡人?還是老子不會做人,怎麽就攤上這麽個差事。殺是死,不殺違抗軍令,老子一個百戶,算個球的太-子-黨?幹老子屁事!”

百戶越想越暴躁,說:“都耽擱了這麽多天,要下手也不早些,趁岳州還是鄂州軍一手遮天的時候怎麽搞都行啊,好麽,如今西路軍都到了岳州,再這麽幹,那吳恪是吃幹飯的?這是要冤死我呀!”

親信說:“大人,這事倒有兩個法子。”

百戶停下來聽他說。

“一是就當不知道,讓人過去,釣叟不過是個鄂州老兵,死了也就死了,兵荒馬亂的,誰會認真追究?只不過,上頭真追究起來,是從我們這兒溜走的,大人這裏可能……”親信掃了百戶一眼。

百戶忙揮手:“不成,你沒見張百戶被找了個由頭一撸到底,成了白身。快說另一條。”

親信道:“可以給西路軍那邊遞個信兒。明面兒上的指令不是讓鄂州軍和西路軍一起尋找榮王麽?他們的人今兒晌午也已經到了。”

百戶一怔,豁然開朗:“啊呀!對啊!”轉而一想又不對,若把消息漏出去,他這裏對上交不了差。

親信道:“大人,我們這幾日不是捉了幾個鄂州軍逃兵麽?把他們放了,我們這裏人手不夠,請西路軍幫忙去追。這些逃兵可都知道我軍軍情的,他們要渡江投敵,一氣兒射殺了……”

百戶贊賞道:“西路軍火器弩機天下聞名,要殺也不是我們殺的,甚好!交代下去,只準帶刀劍,不準帶弓!”

茫然不知危險已臨近的李由桢,在界碑前站住腳,碑石下沉得厲害,“岳州界”的“界”字已經被土埋了半截。

從這裏岔開兩條路,走左手邊這條能順江而上直達鄂州----他名義上該鎮守的地方,但鄂州的守軍大将楊震是懷王親信;而右手邊這條通往朗州,往前走上幾日,應該就能與仍在朗州戰場的吳恪軍彙合。

宋瑤走到他身邊,往他手上塞了一個碩大的蓮蓬,見他右手抓着劍鞘,左手托着蓮蓬,忙幫他掰開蓮蓬,掰出一顆蓮子,剝了殼露出一顆粉嘟嘟的胖蓮米,再放到李由桢手中。

李由桢的目光在蓮子和劍鞘間流連,這小小的巧合正契合了他此時難下的決心。

最終,他嚼開了清甜的蓮子,與苦澀的蓮心一齊吞入肚。

天邊紅霞飛過,彈指間已是流霜脈脈,皎潔的江月皎把大地照地一清二白,讓人無處藏身。

李由桢的拳頭握緊又松開,松開又握緊,終于,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撒開了兩手。

宋瑤臨江望月,江風吹起她的衣角和長發。李由桢情不自禁地朝她走去,又停在宋瑤身後三步外,癡癡地看着她單薄瘦弱的背影,心中有股沖動,想上去把她抱在懷中,揉進自己的身體裏,保護她,親吻她。

宋瑤察覺到身後有人,轉身見是李由桢,眼中一亮,而後笑出一汪醉人的美酒。

李由桢沒能忍住,反手解下披風,給她披上,趁這個機會,上前把她攬進懷中,臉蹭着她的鬓發,偷偷在她鬓邊落下極輕淺的一吻,像極了江風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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