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吳恪對李由桢的到來有點兒意外,默然片刻,交代好一幹事項,自穿戴齊整,去拜見榮王。
從前李由桢常受吳恪跪拜,這一次卻感受大不相同。他也頭一次發現這船上将臺當中的主位竟設得比其餘座位都高一些,能居高臨下看着吳恪及身後幾人的一舉一動。
聽高敢讀完軍令,場中靜默了片刻。吳恪身後的親随中有人微微動了動,顯得意外且不安,有人擡頭去看他們的主将。
場中的氣氛變得有些緊張。
宋瑤身在隔壁,隔着窗棂往裏看,緊張得攥緊了雙手,她知道李由桢在吳恪登船之時,就把将臺周圍布置下了弓箭手,李由桢身邊人在長袍下也是全副武裝。
只見将臺當中跪着的吳恪,始終未動。
忽而一陣江風灌進房中,發出呼呼的長鳴,如同軍中的號角。
最終,吳恪擡起頭,看着李由桢道:“臣領命。”說罷解下腰間虎符,身後一人見狀,竟捧出個匣子,打開是帥印。
李由桢整個人驚得一愣,顯然他的部署吳恪早已料到,來時便将東西都準備好了。
李由桢從前對吳恪不大在意,此時才發覺從前的幼稚,放任讓這樣的人被別人招攬。想到這裏,他又忍不住朝宋瑤所在看了一眼。
李由桢順利接管西路軍後,亟不可待地便做出攻城決定。
在不遠處的陽山上,宋瑤和馮光翹首站在一處土坡上,正好能看見下面的戰場。
宋瑤頭一次親眼看見兩軍交戰,有些站不穩,緊抓着馮光,不知是自己腳軟還是地面在震顫,連帶的她的心都在顫動。
在大周軍隊前,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她問馮光:“那是什麽兵?”
馮光說:“那是楚國的俘虜,用他們擋在前面,能減少戰士的死傷。”
宋瑤愕然,她聽過無數次戰争的殘酷,也體會過戰争帶來的痛苦,可聽到這句話還是被這所為的戰争驚呆了,她望着山腳下,如同蟻群一般的人,不知為了什麽,毫不顧性命地沖向敵陣,殺了對方,也被對方殺死,而那些首當其沖的俘虜,仿佛是被驅趕的不能稱為人的活物,死在敵軍刀下還是死在我軍箭下也就不重要了。
“看!”馮光興奮地叫道,他被千軍萬馬的豪情感染,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宋瑤順着他所指看去,從楚軍中分出一隊人,把幸存的俘虜圍住,慢慢裹挾着,朝城門方向移動。
“是在救他們嗎?把他們救進城中嗎?”宋瑤此時已忘了自己的立場,十分迫切地望着那群可憐人,不禁為那隊營救的楚軍捏把汗。
馮光也屏住呼吸,緊張地盯着戰局發展,等看見那群俘虜被救入城中,頓時拍手叫好,兩眼發出興奮難遏的光亮。
宋瑤長舒一口氣,卻聽馮光說:“朗州必破!”他實在是高興,急需找人傾訴,身邊只有宋瑤,便抓着她說:“這是計策,那群俘虜裏有我們的人,等細作入城,楚軍防不勝防,看朗州城還怎麽堅守!”他兩眼放光,說:“我的計策,殿下用了!哈哈!”
宋瑤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戰場中又有了變化,激烈的戰鼓號角,讓她害怕,她拉住馮光問:“殿下呢?”
馮光目不轉睛,朝戰場上一杆碩大的帥旗一指,說:“那兒!帥旗下那個最威風的。”
宋瑤聞言去看,她問:“他不會有事吧?”可轉念想到這似乎不吉利,出口的是:“他會勝吧?”
馮光興奮地大喊:“殿下必勝!”
這一仗并未進行多久,周軍發起了三波進攻,也未攻上城頭,便鳴金收兵了,與馮光說的不大一樣。
面對宋瑤的質疑,馮光笑道:“你且等着看吧!”說完便飛奔去尋李由桢了。
周軍易帥後的這次攻城給了城內軍民一個錯覺,這位大周的小榮王似乎并不怎麽樣,聽說十分年輕,所謂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他們對守住朗州越發有了信心。
轉眼時節已入七月下旬,涼爽的秋風中飄蕩着成熟谷物的香味,青色的谷穗已開始泛黃,将要斷糧的朗州城軍民從過這片青黃中看到了堅守的希望。
夜裏,秋老虎的威力難以為繼,秋風中的涼意掃清白日的暑熱。月如彎眉,挂在天邊,照不見稻田裏暗暗伏動的人影,莎莎的聲響像蝗蟲啃食莊稼,四散的螢火蟲如同幽靈鬼火。
忽然,茫茫黑暗中閃出一點星光,像暗室中油燈發出的昏暗的亮,一眨眼,這亮光乘勢而上,吞沒了周圍的秋草,成了一蓬火苗,幹燥的秋風一送,頓時引燃了周遭一片稻谷。不光這裏,遠處星星點點都亮起來,連遠處山中的梯田中未能幸免。
從靜夜中悄然而起的火,在人們還沒反應過來時,已燒成了勢,洶洶而起,哔啵作響,火光照亮了整片大地,風把兇猛的火焰與青煙直送上夜空。
朗州城頭的守軍見到這一幕,除了驚叫,毫無辦法,不知誰開始,對着黑漆漆的夜幕乞求來一場神雨。
可嚣張放肆的大火似乎是對人們徒勞求雨的嘲諷,帶着摧枯拉朽的氣勢,席卷過所有能燃之地。風中飄散着一股稻谷燒熟的香味,這味道刺激了城內的百姓,隐隐傳來了哭聲。
馮光站在李由桢身邊,看着這大火,激動得想大叫,不禁手舞足蹈,這是他心中熾烈的欲-望,是他胸中迸發的豪情,是他乍起的前程。
而李由桢則靜靜站着,看不出喜怒。
他從自身親歷的轉變中認識到,攻心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攻城之法。
給人希望,而後再掐滅,絕境時再給一點微光,反複的心理折磨,會把人的心理防線擊得粉碎,人求生的本能會爆發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也會衍生出令人難以置信的瘋狂。
馮光整個人帶着一種亢奮,跪在李由桢身邊說:“殿下英明!殿下英明!”
而城中的百姓呢,經歷了稻谷一日一日茁壯成熟帶來的逐漸豐厚的希望,希望卻在即将成熟收獲前被付之一炬,失望也是成倍增加的。
風勢變了,不再溫順,肆虐的大火變得妖異可怕,直撲陽山,片刻間山中林木被引燃,火勢變得難以控制,火舌一點一點從山腳往上吞噬,整座山成了一座氣勢恢宏的火焰山,高聳的山峰把火勢托向天空,漫天的星河在這把火面前黯然失色,月亮已經不見蹤跡。
大火把整個朗州城照得通紅,無數灰末如同雪花般落在城中。
這場火燒了三日,燒光了所有能燒的一切,才漸漸熄滅。随着大火熄滅的還有城內軍民心頭的那點熱,等殘灰燼涼,連宋瑤這個不懂戰争的人,都感受到來自朗州城中死一般的寂靜。
大火熄滅的當天夜裏,周軍陣營中突然傳出一聲沉悶的號角聲聲,朗州城中軍民緊繃了三日,終于等到了周軍的進攻。
好吧,既然來了,就決一死戰吧。
但他們沒料到的是,從這一天開始,周軍的所謂進攻就再也沒有停歇。
這并非真正的攻擊,而是疲勞轟炸。讓人更加絕望的是,随着周軍的箭射進來的,還有各路求援道路戒被切斷的消息。
朗州城中軍民意識到,才過去的三月堅守大勝恐怕再難重演,朗州城已經成了一座孤城。
第三日夜裏,守在南邊城門的将士發現,江中的周軍戰船不知何時撤出了沅江水域。
城頭的楚軍守将明知是計,但眼看江邊近在咫尺的漁船,還是偷偷從城頭放下了繩索,順繩而下。等他順着城牆爬到一半,城頭上飛竄下數條繩影,城頭翻出的楚軍就像伏在牆頭的蝗蟲。
他趕緊加快速度,此時的敵人已不是周軍,而是這群出逃的楚軍。他最先落地,直奔早已選中的那艘不是最新也非最舊的木船。楚國人傍水而居,游水撐船是楚國男人必備的技能。這守将不等其他人上船,便點開船,離了岸。
果不其然,不多時,等頭一批人下到水中,搶占了船只,後來的便亂了,不少人游到水中扒到船舷上,人太多,将木船扒翻扒沉,滿船人都翻入江中,落水的人繼而又去扒其他人的船。
沅江水量充沛,江面寬闊難渡,若落了水,水性再好也難過岸,更何況他們已餓了多日。船上的人下了狠手,水中的人拼了命上去,一時哀鳴滿江。
守将已率先到了江中,眼看這一幕不敢去救,眼看一片哀嚎中,只餘三兩艘小船,駛了出來。
守将腳底發涼,低頭一看,船進了水----這個結局不算意外,水已沒過腳脖子,他彎腰去尋摸,只見船底當中有個碩大的口子,怎堵得住,眼見船已經沉了,他朝那幾船幸存的人喊:“快,救我!我身上有求救信!”
可惜那幾艘船沒能到他跟前,皆沉了。
周軍從這批幸存者口中得知,城中已經斷糧三日。李由桢的攻擊越發猛烈,不分日夜,斷糧與難以休息的雙重痛苦逐漸消磨盡守軍的意志,明知道周軍不守南門是個陷阱,但飽受折磨的人馬還是湧向南門,瘋狂出逃,墜江身亡的兵卒人數比死在城頭的還多。
楚軍已再難形成有力的抵抗,棄城突圍成了他們的唯一出路。
一只白羽箭射穿城頭那杆帥旗,釘在城牆上,衆人擡頭看,帥旗上“孫”字邊射穿了一個洞。
“箭上有字!”有人驚呼。
衆人把那白羽箭拔下,細心的人發現靠近箭頭的部位有一圈金環,在火光下閃閃發亮。
“寫的什麽?”有人問。
“誰認得?”
沒有人回答。
“只殺孫良,投降不殺!孫良首級,價值百金!”回答他們的是城下周軍的呼喊聲,這聲音像無形的箭陣,一遍遍掃蕩過來,把整個朗州城都震得微微顫動。
孫良有種錯覺,覺得這聲音已經不是從城外傳來,而是出自城內,他心中僅存的一點信念随着一聲悲笑散盡,他回首細細望了此時仍追随在他身邊的将士們,不禁心下黯然。
“我帶人殺出城去,搬救兵殺回來!”有人道。
有将領道:“周圍的路都被切斷了,哪裏還有兵來救我們?”
“你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說話這人朝孫良看了一眼,頓時被人一拳揍倒在地,兩方人馬亂成一團。
孫良大喝一聲:“住手!”
他站起身,面向東南,悲嘆一聲,說:“你們聽我的令:朗州城已經保不住了,今晚便打開城門突圍。”
撤退途中,孫良眼見苦心經營的朗州城即将落入敵手,心中即痛又恨,絞殺了部分叛将,猶不解恨,在城中放火,讓這座歷經三百年的古城,頓時化為火海。
六門洞開,僅有最開始沖出的一部分楚軍騎兵僥幸逃脫,其餘皆被埋伏在城外的周軍亂箭射死,即便逃過箭陣,在已燒得精光的田野山中,連只兔子都藏不住,何況是人呢?
李由桢立在光禿禿的陽山上,遙望着黑夜中化為人間煉獄的朗州城,那洶湧無情的烈火在他眼中閃動,不知是安慰亡魂還是安慰自己的良心,他口中默默念道:“一将功成萬骨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