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一片花瓣落在宋瑤的手背上。

山中春光晚,可雪到底還是化了。

宋瑤雖傷得重,到底還是好了。

此時,下山的路已通。

宋瑤想自己下山,可又怕李由桢來找她撲空。

就在她即将放棄的時候,馮光竟然回來了。

還帶來了榮王已返回京城的好消息。

馮光受榮王的令,來接宋瑤進京。

宋瑤一時難以置信,高興得濕了眼眶。她懷着幾分歉意,随馮光下了山,欣喜地登上了李由桢為她準備的馬車。

這天,真是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明媚,莺飛草長,從登車伊始,入眼的官道旁滿是盛開的野花,一陣風穿過車窗,宋瑤嗅到了溫馨的春意。

搖擺的車駕,溫暖的春風,讓宋瑤不禁熏熏然睡過去,等被耳邊嘈雜的人聲吵醒,才發現馬車已經穿過了彰儀門,進了周都。

馮光仍帶着那副老道的面皮,坐在馬車前笑嘻嘻地回頭道:“姑娘,這城裏可熱鬧呢!還有好多大駱駝,你見過嗎?”

“駱駝?那是什麽?”宋瑤笑道:“有汗血寶馬那麽高大嗎?”

馮光哈哈一笑,拿馬鞭朝不遠處一指,說:“那裏就有!咱們去比一比,看馬大還是它大!”

宋瑤興沖沖地看了駱駝、看了雜耍還看了許多新鮮的營生,覺得十分有趣,可到底大病初愈,又經過一路颠簸,沒一會兒便累了,靠在馬車裏恹恹地睡過去,夢裏都是些稀奇百怪的熱鬧,夢着夢着不禁笑彎了嘴。

等宋瑤再醒來,耳邊卻是靜靜地,聽到馮光的聲音在與一個人說話:“那個箱籠沾不得水,直接擡到房裏去......”

宋瑤一下子從夢中驚坐起來,不料右腿被壓着睡了太久,麻得動彈不得。

她又聽有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問:“不知女施主要住多久?我好安排。”

宋瑤頭有點暈,悄悄撩開窗簾,眼前是一棵臘梅樹,開着點點黃花,樹後面背對她立着一個穿灰色袍子的人,那人一閃身,露出個光溜溜的腦袋,還有一張素淨的女人面龐。宋瑤心裏咯噔一下,轉頭尋聲找到馮光,只見馮光撓頭,好半天才道:“多不過十天半個月,就來接人了。才回京,才買了院子,還沒捯饬完。”

一股幽幽的暗風不知從哪裏吹進來。

宋瑤沒蓋東西睡着了,此時醒了,才覺得身上有些涼。她的心頭燃起火來,隔着簾子端坐,喝道:“馮光!這到哪兒了?”

馮光一聽這聲氣,請走了師太,嘆了口氣,低聲跟宋瑤解釋:“府裏近來有些麻煩,東宮被今上斥責,局勢有些微妙,王爺那裏正好些雙眼睛盯着,只得先委屈姑娘在這裏過一段時間,等那邊一好些,王爺說就立馬接您回府。”

宋瑤聽是這樣的大事,轉而懸心李由桢,把自己的事放到了一邊,問道:“那他會有事嗎?”

馮光嘆道:“王爺吉人自有天相,必會安然度過的。”

宋瑤語氣已緩和,說:“你早同我說便是了,何必一路瞞着我?我就那樣不懂事麽?”

馮光道:“我是怕你擔心王爺安危,關心則亂。你就暫且在這裏好生養傷。好嗎?”

宋瑤只得點頭,跟在馮光身後下了車。

寺中有個單獨小院,讓宋瑤一人住再合适不過。

院子裏有株盛放的老桃樹,春雨初歇,點點桃花與漆黑的枝幹像一副清雅的水墨畫。

入夜,庵裏靜悄悄的,連蟲鳴都少。

宋瑤躺在床上,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從窗外飄來。

她推開門,看見院子當中立着一個人。

月白蟒袍,金冠玉帶----幾月不見小榮王,竟尊貴得有些陌生。

他臉色不錯,兩頰似乎還長了一點肉,胳膊沒缺,垂下的手指頭沒少,站得也挺好。

宋瑤終于松了一口氣,欣慰之餘心底的委屈翻湧上來,她上前抱住李由桢,說:“你好嗎?”

李由桢将她攬入懷中,卻不說話。

宋瑤又問:“你還好嗎?聽馮光說你有些麻煩。”

李由桢還是不說話。

宋瑤推開李由桢,想看清他的臉,可他始終在暗處,她想把他拉到月光下,不料李由桢卻松開她往後退去,宋瑤往前一步,李由桢便往後退兩步;她再追一步,李由桢竟往後飛快地退去,像一縷輕飄飄的鬼魂,一眨眼就不見了。

宋瑤吓得驚叫起來,才發現是在做夢。

她驚魂未定,擡眼看見窗紙上桃枝的影子在夜風中上上下下地擺動,似是在跟她揮手道別,揮別那段溫柔缱绻的時光。

日子一天天過去,半個月的時光轉眼就過完了,再一躊躇,一個月也過去了。不僅是李由桢,連馮光都再未出現過,只有隔幾日便送來的衣料首飾吃食玩具,無言的告誡寺中人宋瑤的歸屬。

宋瑤在等待和焦慮中,度日如年,一時擔心李由桢身遭不測,一時又寬慰自己他到底是有本事保全自己的人。

眼見快到清明,來庵裏進香的香客漸漸多了。

有那好奇心重的香客上完香,便在庵中四處閑走。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便走到了宋瑤的小院中,見了宋瑤,天真地問道:“你是誰?是姑子嗎?那你怎麽有頭發呢?”

宋瑤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那小姑娘身邊的一個婆子趕上來,拉着小姑娘往外走,口中道:“我的姑奶奶,你怎麽到這兒來了?險些找不見你,前頭都要翻天了!”

小姑娘被拉着往外走,還朝宋瑤吐了吐舌頭。

宋瑤忍不住笑了。

聽那婆子還在啰嗦:“誰知道?誰知道是爺兒們養的外室,還是庵裏的腌臜暗娼,反正是見不得人的小娼婦......”

宋瑤臉上還笑着,可心裏被紮了一刀。

這之後,宋瑤靜靜想來,她似乎又被遺棄了。

院中的桃花靜靜地綻放,又靜靜地落下。

趁清明這日,宋瑤換了裝束,混在衆多女香客中,走出了這座小小的尼姑庵。

靜心庵在京城西郊,宋瑤已做了充分準備,懷中塞滿了黃金首飾,租了一輛驢車,直奔榮王府。

她一定要親眼看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趕車的車夫是個跛足的老頭,他看宋瑤穿戴齊整,生得又十分美貌,開口便是去榮王府,心中有了許多猜測,憋了一路,等車駛入繁華的朱雀大街,熱鬧的氛圍讓他有了機會,貌似不經意的問出:“小娘子,是去榮王府送行嗎?有親戚在王府裏頭做事啊?”

宋瑤滿懷心事,看着眼前的來往人流和各色商鋪發呆,聽了車夫的話愣愣地問道:“送行?去哪裏?”

車夫笑道:“去川蜀啊!榮王封地封在了川蜀,那是好地方啊!又跟南昭公主定了親,前幾日一同上路去了封地啊!姑娘不知道嗎?近來滿京城都在說這事啊,去的路上那車馬箱籠,啧啧,那邊都出城了,這邊還在王府沒出門呢!”

宋瑤聽清了他的話,默默地點了兩下頭。

那車夫未等到回話,回頭望了眼宋瑤,心下疑惑,不再多問,專心駕車。

車彎進一條巷子,行人立馬少了。

“喏,姑娘,就在前面,這是榮華街,也叫王爺街,只住了兩位王爺,這頭懷王府邸,前頭就是榮王府了。”那車夫壓低聲道。

宋瑤望見懷王府邸前侍衛齊整,威嚴整肅,見不到閑雜人等。

等過了這邊,便是榮王府的偏門,宋瑤遠遠便往見門口有幾個小厮正閑閑地掃灑,門竟然洞開着,有人進進出出搬着箱籠物件,門裏忽然傳出了一陣叫嚷聲:“怎麽,打量着王爺走了,就沒王法了......”緊接一個中年人被一夥人轟擡出來,像潑髒水一樣摔出了門外。

宋瑤仍不死心,下了車,等那被扔出來的人走遠了,才上前去問:“小哥,借問一聲,請問府裏有位馮光馮老爺,可在府上,還是跟王爺去出了京師?哦,我是他侄女兒,前來投奔他,路上耽擱了,他說讓我來榮王府找他。”

那小厮上下打量宋瑤,見她生得齊整,又說出馮光,便認真答道:“這位娘子,馮爺月前已經跟王爺去了川蜀。這會兒去,恐怕趕不上了。若娘子有馮爺的書信,給我瞧瞧,我給管事的回禀一聲,看能否讓娘子先落個腳,等下一批過去的人一塊兒上路。”

宋瑤聽了準信,心頭轟然一聲,人卻格外平靜,借口已尋到落腳處,等馮光返京再來叨擾,便謝過了這人,轉身爬上了驢車。

她一路看着王府的圍牆,牆太高,她坐在車上伸直了脖子,也看不到裏面的景象。

驢車晃晃悠悠出了榮華街,她選了個熱鬧的酒樓,下了車。

她想要熱鬧,顯得自己不那麽孤單;可又不想被人打擾,想一個人消化心中的情緒。這酒樓二樓角落裏的一個二人小桌正适合她。

宋瑤要了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一碗陽春面。

這一頓不知吃了多久,宋瑤只一杯又一杯地喝那冷酒,一壺空了,又添一壺。

快到黃昏時,宋瑤遠遠望見街那邊來了一群人,緩緩地往這邊來。

人群當中一個男人穿着一身大紅的喜服,騎在高頭大馬上,神情驕傲又喜悅。前後簇擁着他的是一衆年輕的公子,此刻也将潇灑風流毫不遮掩。

看樣子,不知是哪家貴胄公子迎親。

他們走過一路,都是衆人的贊嘆和祝福,在一片熱騰騰的樂聲中,觀禮的人善意地開着新郎的玩笑,不時高唱幾聲恭賀,又不知有誰說了句什麽,人群裏傳來轟然一聲笑鬧。

宋瑤呆呆坐在窗邊,不眨眼地看着。

她心裏有個聲音在說:“原來兩個人在一起,能這樣理直氣壯,風光喜悅。”轉而又想到那個在家等待着他去迎娶的新娘真是幸福啊!

春風料峭。

宋瑤醉了。

她胡亂從懷中摸出一只金耳墜,扔在桌上,出了酒樓。

身上單薄的衣衫扛不住夜露寒風,宋瑤緊緊抱住自己,不經意間想到了她與劉會的婚禮。

紅蓋頭下的自己,被人牽引着,在衆人的歡笑祝福聲中,把她的手交到了劉會手中,從蓋頭下,她能窺探劉會穿着她做的喜鞋。

眼前的情景越逼真細致,她就越痛苦。

這黑夜裏太适合悲傷、落淚,她終于把從前忍下的淚加倍流出來。

宋瑤不禁自憐,為什麽自己就這樣難,她想要的不過就是一份坦蕩真誠的感情,能讓她淡然地笑,能讓她不再畏懼艱難,不再絕望。她不知道該怎樣追尋才能得到。

或許,她早該去死。

死在劉會身邊。

或者死在運河中。

她應該會在李由桢心中留下難以淡去的印象,他們那些美好的回憶也保持圓滿,并随着時光流逝,越發美好;不像現在,殘酷的現實撕碎了她的美夢。

宋瑤邊走邊落淚,腦子裏被曾經的甜蜜與如今的苦澀塞滿,其實她大體能猜到其中緣由,但總忍不住一遍一遍追問為什麽。

她終究沒有傻到追去川蜀,去追問李由桢,多少想給自己存一點體面,盡力挺直自己的脊梁,想走得灑脫,可腳下總踩着不平處,踉跄狼狽。

微弱的燈光只能照亮燈下一片光景,她腳下的這條路直伸進黑暗中。

背後傳來一聲貓叫,似乎是野貓踩響了什麽。

宋瑤回頭,背後只有昏燈下半明半昧的來路。

再看那深巷,她也不怕了----還怕什麽?她什麽都沒有了。

宋瑤睜大了眼睛,也難從黑暗中辨認出周遭的情況,她只是漠然地往前走,快走到路的盡頭時,一盞昏暗的圓燈籠從繁茂的海棠花枝中探出,燈就挂在房檐下,照出一片模模糊糊恍若夢境的景色。

一片粉色的花瓣落在宋瑤肩頭,只有指甲那麽大,嬌嫩可愛。

宋瑤默默地偏頭,垂眸看着這片花瓣。

夜歸的酒客正巧看見這一幕,見那花樹下站着一位十分美貌的姑娘,垂眸看着花,不知在想什麽,這副畫面讓他分辨不清這姑娘是仙子還是妖魅,吓得酒醒了大半,背靠着牆,飛快地摸走了。

其實宋瑤在想:花開一季,人活一世。都是從生到死,那開在樹頂的花與零落在地的花又有什麽不同呢?不都是花,開在頂上還能開出一只黃瓜來麽?既然同樣為人,憑什麽能把她逼迫到這步田地?

她心頭升起恨意,但想不到改變這一切、能讓自己真正舒展開的辦法,只想到索性地把這一切都毀了,不管是那身份高貴的公主,還是高高在上的王子皇帝。把這些人全都殺了,看他們再如何欺侮她,讓旁人不敢再用輕蔑的眼神看待她、用那些手段對待她。

這樣的設想讓宋瑤暢快,但轉念一想: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庶人一怒,血濺五步。那她宋瑤一怒呢?以她現在的力量,誰都傷害不了,非要流血的話,只能留自己的血,用自己的命控訴不公、震撼世人。

之後呢?

會改變什麽嗎?

不會,世人嘆息一聲後,便會把她抛到腦後。

宋瑤駐足良久,手伸進懷中摸到了冰冷的匕首:到頭來只有它未曾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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