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第 27 章
何永壽在禦馬司做個不大不小的奉禦,老大不小了,眼看身邊的後起之秀蹭蹭蹭往上走,心裏不免生出幾分上進的心。于是花費大半積蓄賄賂上峰,得了随軍的差事。本以為出宮回來能有所收獲,不料美人跑了,半路遇匪險些小命都丢了,得,回頭來,只得了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一點人生感慨,還莫名其妙多了個上司,其餘實惠全沒撈着,還不明不白欠了份恩情出去。
唉,這人吶,時也,命也,罷了罷了!
他心不在焉地進了馬場,看着滿院子叽叽喳喳捉馬的小太監,心煩,這些小太監一個賽一個人精,可辦起事來卻一個比一個不靠譜。
他擡頭望了望天,又望了望遠處松散的馬隊,有點兒火氣上來了,按照這個進度,天黑都不夠回馬廄了。
何永壽剛要張嘴說話,遠遠瞧見馬場裏跑進三匹馬來。他站得遠,看得清。只見為首一匹毛色黑亮,神駿非常,馬背上是個女子,穿着一身紅衣,策馬揚鞭,穿過這片嘈雜的馬場,朝遠處山坡上奔去,似乎聽到那女子不住催促:“快!快!快!快追不上了!”
怎這麽晚還來打獵?何永壽也沒接上頭的指令,說需要接待啊!
這幾人雖然沒有騎何永壽管轄的馬,可到底在他的放馬場裏,若是出了事,他也脫不得幹系。他左右一望,得力的人手都去忙着下場幫忙了,只有他一個。
“好歹我也是個官兒啊!怎老要親自下場?這官當的也忒沒勁兒了。”何永壽邊牢騷發完,邊就近拉過一匹馬,翻身坐好,朝這三人追去。
夕陽落得極快,眼見還是青天朗日,轉眼就暗了大半。前面那幾人似乎沒個目的,直朝着西邊跑,不知什麽緣故。
何永壽不由得着急起來,這片草場地形複雜,山坡的背面已經看不清路了,想打馬快跑,無奈正在坡底,仰面往上根本跑不動,轉眼那幾人就不見了。
何永壽喊了幾聲無人回音,只得趕緊揚鞭催馬,不禁急得滿頭大汗,偏偏他随手拉來的這匹馬是個小崽子,上坡不給勁兒,何永壽索性跳下馬,往坡上奔去,就這片刻的功夫,他身邊已經全黑了,好在他聽到身後有人馬聲,應該是追來幫忙的。
何永壽稍稍心安,手腳并用爬上山坡,人翻上來的瞬間,仿佛從黑夜跳進了太陽裏----這是一片驚人的火海,夕陽把雲海點燃,燒紅了整片天際。
何永壽被這片景色震撼得張嘴忘了要說什麽,呆呆地沉浸在這片燦爛的景象中。
他的目光順着飄動的晚霞望去,一個錯眼,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何永壽以為看錯了,瞪大眼睛再看----那騎在馬上看雲的少女,不是宋瑤麽!
只見她竟松開了兩手,信馬由缰,兀自放眼望着漫天的紅霞,晚風飒然,吹動她高高束起的頭發,像多了個活潑的馬尾。
何永壽自忖自己是條歷經千帆的破船,此時竟心神微蕩,只覺得這姑娘就像一朵春光中自由張揚的虞美人,色彩豔麗,輕薄的花瓣顯得純潔又快樂。
那姑娘聽見身後的動靜,轉過臉來,她的臉頰被晚霞染紅了半邊,越發襯得眉目如畫,神采飛揚。
她望了望愈來愈近的追兵,轉而又看到何永壽,神色有幾分驚奇,旋即揚起眉梢,抿嘴一笑,并不放在心上,仍轉頭去看最後一點餘晖的風景。
何永壽回過神來:這----不大對頭啊。
何永壽心中疑惑,又仔細認了認,确定自己認錯了人。
這姑娘跟宋瑤生得像,可神态氣韻全然不同。
等追兵到了跟前,何永壽才看清,來的并非全是他手下人,還有好些宮中禁軍。
回去的路上,他偷偷蹭到相熟的管事身邊,問:“那位貴人是誰啊?怎沒見過?”
管事低聲道:“平陽郡主,才從封地來京。”
何永壽記不起是哪位平陽郡主。
管事提醒道:“張太後侄孫女兒、平南王長女。”
這姑娘竟是太後娘家侄孫女兒、平南王的長女、平陽郡主!
何永壽吃了一驚。
他又瞧了瞧人,心中漸漸有了一種猜測。
何永壽越想越難安,心咚咚直跳,猛地,他又想到一層,趕緊拉住管事,悄聲問:“她來......?”
管事丢給他一個莫多管閑事的眼神,卻被何永壽拉住袖子,何永壽把手上戴的翡翠戒指塞了過去,兩人作勢拉扯了兩下。
管事起先就看見何永壽早來一步,又站在郡主身邊,以為他有心跟郡主搭上關系,便一副你的心思瞞不過我的樣子,暗暗比了個拇指相對的手勢。
何永壽恍然大悟,原來東宮近來又是增添人手,又是修整宮殿,原來是為了迎接這位平陽郡主。
何永壽心裏裝了這兩個大消息,只想趕緊脫身。可他越心急,事情就老不結束,等他交差,天已黑透了。
周都與其他都城不同,皇城并不在京城正中央,而是城北,北宮門出去便是北城門,是而越往城北越安靜,越往南城去越熱鬧。
周都無宵禁,即便是夜裏,南城中也往來行人不絕,尤其是安樂街一帶,沿街小樓林立,檐下皆挂着紅燈籠,一片燈火輝煌,行走其間,只聞鼓樂歡暢,歡聲笑語貫耳,讓人忘卻此刻是黑沉沉安靜靜的夜,只沉湎于迷醉的良宵。
沿街而去,道路西邊一座二層小樓上,臨窗坐着一位佳人,檐下一盞別致的桃花燈照出她一身绛色衣裙,頭發懶懶束在腦後,獨坐着,百無聊賴的樣子,一手抓着酒壺垂在窗外,壺中酒滴滴答答落在瓦片上,彙入瓦壟,成了一線,再順着滴水落到地上,聚成一灘酒窪。
酒漬前,停下一雙雲頭履,月白的裙子被酒淋濕了一塊,往上是纖瘦的腰肢,緊裹着一件玄色大襟襖。
周圍有臨窗的歡客不經意看到這出好戲,瞧樓下這女人的穿着便不像是安樂街中人,估計是來尋夫主的丫鬟媳婦,可能放不開顏面,掩面而走;也可能借題發作,索性挽袖子去找麻煩,引來丈夫或者借這一鬧不用再去找丈夫鬧---反正有熱鬧可瞧。
豈料,這女人站了片刻,撩開帷帽,仰起頭來,露出一張清麗的面龐,冷冷的目光,順着屋檐而上,對上那灑酒的女人,竟擡腳拐進了如意閣。
歡客不經意坐直了身子,目光追着那女子而去,腦袋伸出窗外,頓覺自己這肉身軀殼也是煩人,不能直接飛到對面。他忙轉頭看回來,正好與窗臺上的女人打了照面,那女子面若銀盤,眉目舒展,果然個明麗耀眼的女人。
她原本神情憊懶,此時見來了這女子,忽然就來了精神,活潑潑地動起來。
只見她一挑眉頭咧嘴一笑,看着既妩媚又天真,更令人出乎意料,這姑娘竟然從窗子裏探出身,朝垂涎的歡客伸出胳膊。輕薄的衣袖滑到手肘,露出半條白花花的手臂,這白跟她指尖的紅帕仿佛就是這整條街的風情,鮮活刺激。
歡客本已疲乏,見狀渾身一震,不自覺伸手去接,張口想問女子花名,那女子忽然将手一縮,順勢勾住窗子,“啪”地一聲合上了窗戶,旋即從對面傳來“哈哈哈”的大笑聲,窗上倩影晃了一晃就不見了,只隐約聽到閣內有人唱道:“雲娘,來客啦!”接着傳來斷斷續續的笑聲,似是到裏面迎那冷美人去了。
歡客看不見屋內的美人,更看不見如意閣後面的背街,一條黑影從巷口的槐樹上溜下,蹬上街邊矮牆借力,翻身鑽進了樓中。
此時房中站了三個人,後來的女子背靠門站着,從容取下帷帽,是宋瑤。
她打量着對面兩人----當初被吳恪俘虜、又被何公公選中帶上京城的美人沈雲娘,正抱着一把丈餘長的斷馬刀,驚詫道:“你還活着!”竟有那麽幾分高興的樣子,她旋即似笑非笑地說道:“在陽城的時候入了夥,早來周都了,何苦繞這麽大個彎子,說不定事兒都辦成了。”
沈雲娘旁邊是個瘦高的蒙面少年,穿着一身銀環軟甲,低頭看了一眼沈雲娘的刀尖,默默朝旁邊讓了一步,這一讓就挨到了桌邊,他索性勾出桌下的凳子,坐定,掀起蒙面,露出薄唇,來喝茶。樣子有點兒滑稽,跟他冷峻的外貌頗不搭。
宋瑤看看他二人,冷笑道:“你們倒是來得早,辦成了什麽事?來那麽早圖什麽,找地方給我接駕嗎?”
宋瑤歷來不是一個嘴上厲害的人,沈雲娘冷不丁被宋瑤怼得忘了反擊,驚詫她原來有這樣的口齒和反應,那從前的木讷是裝的嗎?
應該不是,她從前總是神不守舍的樣子,說起來倒像是不在乎,不屑于與人争辯。
這樣一想,沈雲娘反而覺得有意思了----認真起來的宋瑤,戰鬥力似乎會超出她的想象呢!
他們三個在這裏掰扯的時候,門外龜公領着一位須長即腹的歡客敲門道:“雲娘,鄂老爺來啦!”
沈雲娘口中道:“讓他進來。”人退到窗邊,把窗戶掀開一條縫,長刀伸出去紮滅了檐下的燈燭,屋中越發昏暗。
長須歡客打發龜公走了,推門進來,正是喬裝的何永壽。
何永壽看清沈雲娘和少年,并不驚訝,直往前湊到沈雲娘跟前,壓低聲音驚呼道:“姑奶奶、鐵爺,你們猜我看見誰了?!”
沈雲娘問:“誰?”
“平陽郡主張雲楚!她是平南王之女,跟宋瑤長得幾乎一樣!”他說完這話只等沈雲娘的驚呼。不料沈鐵二人面色古怪,齊刷刷朝他身後望去。
何永壽扭頭一看,只見一個活生生的宋瑤正站在他身後,冷冰冰地盯着他,何永壽吓得怪叫一聲:“啊耶!你!是人是鬼?”
宋瑤冷笑道:“不該問是細作還是郡主麽?”
何永壽吓得臉都白了,沈雲娘趕緊一掌拍在他肩上,不料把人拍得癱在了地上,沈雲娘啧啧兩聲,說:“哎呀呀,你呀,膽子真不行,一言不合就發昏,沒一點兒長進。”
何永壽抱着凳子緩神,低頭看見宋瑤的影子,心裏安定了幾分,帶着哭腔說:“哎呀呀,怎麽每回都吓我,吓死咱家了。”
宋瑤忽然笑道:“原來是平南王和平陽郡主,難怪你們锲而不舍,不把我拉下水不幹休。”
沈雲娘拉起何永壽,哈哈笑道:“都來了就好,來了就好。來來來,把你知道的事好好說說。”說着跟揪小雞兒似的把何永壽搡到鐵爺對面,自己夾在他二人中間的位置坐了,又招呼宋瑤:“來啊!坐下,一起聽聽。這是自己人,何永壽,鄂州城外遇到土匪被我們救下,入了夥了。這是鐵铮,陽城來的。”
那少年瞥了宋瑤一眼,算是打招呼,然後往旁邊挪了挪,連人帶凳子把自己藏進了靠門邊的一片陰影裏。
待宋瑤落座,沈雲娘借着燭光瞧她,只覺兩年不見,宋瑤竟似變了一個人,比鄂州分手時更沉靜,眼眸半垂,整個人斂在陰影中,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刀,銳氣盡斂。
沈雲娘砸吧砸吧嘴,率先開口道:“我們今日在此相聚,是緣分,也是天命。既然都走到了一起,那以往種種一概不究,往後我們便要同舟共濟,同生共死了。”
聲浪吹動燭火,光影搖動,場中人的面目不甚真切。
沈雲娘繼續說:“我們此行的目的是重建周都的情報網。有個關鍵點:與皇宮內的內線接上頭。這個內線很有價值,可是因為此前的清洗,暗舫在周都的釘子幾乎全軍覆沒,這個宮內的關鍵內線還沒有暴露,但它周圍的線都斷了,有消息也遞不出來,我們得進宮,把它的消息帶出來。”
宋瑤聽到這裏,朝何永壽瞥了一眼。
沈雲娘了然道:“他在禦馬司,不僅衙門離宮遠,還難得進宮辦差。我本想着換個思路,計劃在七夕節時做個大花燈作信號,只要那人不眼瞎就能找到我們……”
何永壽忍不住插嘴道:“暗舫被毀,那其中的信號多半也被人知道了,這樣張揚,被人發現怎麽辦?”
沈雲娘毫不在意地笑道:“大不了一鍋端,再跑路嘛。”
何永壽一聽險些跳起來,嘴巴努了努到底不敢跟沈雲娘開罵。
沈雲娘拍着他的肩膀道:“這不是萬不得已的下下策麽!放心,就算跑路也肯定先通知你,帶着你一起跑啊!”
何永壽聞言不但沒放心,反而更加心慌。
其實他們來此蹉跎日久,宮中戒備森嚴,多方試探也沒能進去。沈雲娘一行楚國俘虜在鄂州遇襲,救下何永壽時她在周軍面前露了相,正經入宮的身份丢了。只得潛入周都隐在暗處,無法露面。
三人小隊正是不知下步路如何繼續的時候,宋瑤來了,似乎出現了新的希望。
沈雲娘問何永壽:“宋瑤跟平陽有多像?”
何永壽悄悄瞥了眼宋瑤,仔細回想斟酌道:“長得很像,身量也差不多,可我一眼看錯,第二眼就知道認錯人了。”
沈雲娘道:“那是因為你見過她兩個,如果不同時認識他們二人呢?”
何永壽心下大概領會了沈雲娘的意思,想了想,說:“站在那兒兩個差不多,若是此前沒接觸過,沒對比,應該分不出來吧。”其實他覺得兩人氣質差距太大了,一個是燦若朝陽的郡主,一個是灰頭土臉的細作。但何永壽沒頭鐵到當着當事人和明顯借此想搞事情的話事人把這話說出來。
他忙又補充道:“可平陽郡主不是入宮啊,聽說可能、大概、也許是入東宮。”
“那太子妃能進宮嗎?”沈雲娘問。
何永壽點頭:“能。起碼都得入宮謝恩。”
“能出宮嗎?”沈雲娘又問。
“能。”何永壽愣愣點頭。
沈雲娘拍手攤開,道:“不是正好?”
何永壽這下想明白了,他們不僅要找到宮中內線,還要把消息帶出來,太子妃這個身份的确比宮妃、宮人要方便。
于是,三人轉頭去看宋瑤。
宋瑤淡淡地問:“所以呢?讓我殺姐代嫁?認賊作父?”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