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第 38 章

轉眼立秋,懷王李由桓就藩選了水路,從運河南下,再沿長江逆流西來。

大将軍楊震在鄂州左等右等,不見人,派人沿路去尋,才知道自家殿下在洪都落腳,拜訪平南王去了。

李由桓初到洪都,本是一心一意想要給自己認定的準岳丈留個好印象,不料進了洪都城一看,發現這真是個好地方,繁華富庶不亞于京城,尤其是城內的女子,真是熱情又善良。

懷王親民愛民,雖說是平南王治下,但都是大周子民,不分你我。他讓人探查洪都城內出色的名-妓,并将每位姑娘的特點一一記下,編成了一本小冊子,親自提名“洪都翠色”----文才不大行,但功夫很行,不多日便成了洪都名-妓圈子中的紅人。

一片歌舞升平中,懷王幾乎都忘了此行南來的真正目的。

在貌似平靜的時局下,暗潮湧動,潛藏在平淡的日子裏醞釀發酵,最終在中元節這日爆發出來。

激變是從鄂州軍左軍中的一聲炮聲開始的。

鄂州軍左軍是從前吳恪所率西路軍改編,如今的将軍是從前的軍師郭永。

郭将軍從睡夢中驚醒,問親兵:“是敵軍偷襲嗎?炮聲怎麽這麽近?”

“将軍,炸營了!”親兵沒有回答,賬外有人大喊一聲,是郭永坐下一個副将的聲音。

郭永吃了一驚,很快鎮靜下來,親兵為他披甲,郭永一邊往外走一邊讓人回報軍中情況,一邊調派人手去鎮壓發瘋的士兵。

親兵追在郭永身側幫他系铠甲的帶子,彎着腰追上他的速度有些吃力,出了大帳,将軍腳下停住,親兵心頭一寬,忙抓住這空當打了個結實的蝴蝶結,從将軍身後繞到另一邊,卻愣住了,有血沿着铠甲的邊緣滴落,他的目光看上去,只見半合的铠甲縫隙中,插着半根弩箭。

親兵擡頭望向自家的将軍,見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前方,那裏站着一道人牆,隔斷了外面的視線,一個弓箭手十分稔熟地搭箭彎弓,笑着朝親兵道:“跑啊!上馬跑。”

親兵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想拔刀,手摸到腰間,空的----睡覺時解下劍鞘,放在了床頭。他擡起手臂,握拳,朝旁邊那端着弩的副将沖去。

背後郭永直直地倒地,難以瞑目。

親兵聽見響動扭頭一看,沖動的攻擊氣勢一斷,暴露出脆弱的脖頸,被那神箭手一箭射穿了脖子。

副将上前又給郭永脖子上補了一刀,強橫地把人扛起,扔上馬,用一條麻繩困在馬背上,又一匕首紮在馬屁股上,衆人閃開,讓那馬馱着屍首跑了。

不知誰往主賬內扔了一支火把,整個帳篷從裏面亮起來,照出賬外幾具屍首,身上的親兵铠甲皆被扒去。

副将翻身上馬,朝馱屍的馬追去,大喊道:“将軍逃了,将軍叛逃了!郭永叛變投敵了!”

軍中有幾處響應,有人認出将軍的戰馬和铠甲,慌亂間跟着喝呼起來,另有假扮的親兵一路跟來左右砍殺,從軍營中橫穿而過,帶起一片驚惶慘叫,一傳十十傳百,除了少數幾處營帳有上官約束,整個大營成了一個騷動的蜂窩。

“楚軍攻來了!”随着這邊的行動開始,楚國大軍應聲而動,趁機夜攻,城中軍民安穩得久了,沒有防備楚軍突襲,又都在過中元節,大街小巷都是燃起的煙火,營救的周軍一時難以辨明楚軍方向。楚軍一路殺來,未遇到有組織的抵抗,炮火猛烈而肆無忌憚地落進周軍陣營中。

內外交困,不多時,整個鄂州軍左軍大營便亂了,轉眼間已崩潰,士兵倉皇四散。

楊震在緊急調動人手,打算把亂子控制在城外。

不料,正此時,鄂州城的東大門被悄悄打開了。

楚軍似乎早已等在門外,裹挾着城外數萬流民趁機蜂湧入城門,城門守軍見勢,無心巷戰,紛紛往城內懷王府處退散,想在那裏找到大部隊,集結後再反攻。

不料先入城的楚軍根本不與他們糾纏,也不劫掠居民,沿路放火,并高喊“楚軍破城,快出城!”大量居民夢中驚醒,慌亂間随衆奔命,竟沖到臨近的城門下,在楚國細作的配合下,殺了城門守将,打開了東南和東北兩門,其餘守軍只得棄城而逃。

鄂州城淪陷。

城內數萬百姓被丢在了兵強馬壯的楚軍陣前,轉眼陳屍累累,流血漂橹。

楚軍顯然在進城前已經探得城中布局,分出數隊人馬,徑直殺向城中衙署豪族和糧倉,殺人放火,搶人劫財。

城中的賀府地處鄂州城西北,府中人聽到動靜,又看到沖天的火光,正不知發生了什麽,卻見自家少主賀嵘披甲執劍,策馬來報信。

衆人得知情況,這才慌了,紛紛準備出逃。

賀嵘不管那些下人,直入內院接出母親,有人拉了一輛馬車候在門口,賀嵘見駕車的母親的忠仆,便放下心來,轉身要走,被賀母喊住,她跑到賀嵘跟前,緊緊抱住賀嵘的胳膊,問:“我兒要去哪兒?”

賀嵘答:“守城啊!我是抽空來報信的,還得趕回去!”

賀母抱住賀嵘道:“城已破,人都跑了,這一路都是楚軍,你去豈不是白白送死?”

賀嵘說:“那是沒領頭的,我一路過去,必有熱血人跟随。南門還未破,我守得住!臨陣脫逃那是死罪!”

賀母不依,苦苦哀求道:“鄂州只有你一個兵嗎?你只是個小小的城門守将,比你大的多的都有,你何苦去送死?為娘只有一個兒,你若死了,我怎麽辦?你要把我丢下,讓楚軍戳死嗎?”

賀嵘兩難,被母親死拽住,賀母又道:“你先把我送出城去,先救家再救國。逃難的人多,馬車走不動,我騎你的馬。”

正此時,天空中突然爆發出一聲巨大的爆炸聲,聲浪震耳,火焰的溫度滾滾襲來,衆人擡頭一看,冒煙的地方就離這兒大概兩三條巷子,楚軍已經這樣近了嗎?

賀嵘被母親拖得動不了,只得把母親抱上馬。

賀母身邊人見主人要跑,紛紛亂了,有人折返內宅,口中喊道:“等等我呀,我去拿些細軟。”

院外喧鬧聲漸起,賀母說:“快走,拿什麽細軟,留得命在最要緊。”

賀嵘見勢頭不妙,打馬躍出府門,順着人潮方向,朝西門逃去。

人群嘈雜,馬跑不開,好不容易蹭到城門,賀母騎在高頭大馬上,視線越過人群一看,楚軍竟已從後追上來。

賀嵘見狀,一咬牙,用馬鞭抽翻了兩個擋在前頭的難民,雙腿夾緊馬肚子,對母親說:“抓緊了!”說罷也不管前面有沒有人,只管往前沖去,反正人群中本就哭喊連天,也看不清是否撞到了人。

賀嵘母子順利沖出門洞,但他二人身上衣着豔麗铠甲鮮亮,又騎着一匹頗神駿的寶馬,楚軍料定他們是城中重要人物,反而舍了周邊衣衫褴褛的百姓,就追賀嵘。

一馬載着二人,決計跑不過楚軍騎兵,賀嵘邊跑邊解下铠甲,随手扔在路邊,縱馬竄入林中。

有人撿了賀嵘的铠甲,發現竟比副将的還精細,越發認定這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口中吼吼亂叫,追得更緊。

賀嵘頻頻回頭,在密林中冒險穿梭,忽聽身後母親一聲驚叫,他擡頭一看,前面是斷崖,要勒馬已經來不及,眼睜睜騎在馬上摔下山去。

追來的楚軍停在崖邊,見下面草木幽暗,看不見底,一股幽涼的風從山谷竄上,不多時,傳來一聲悶響,應該是落下去的人馬摔到了底,衆人又看了會兒,沒找見下去的路,只得調轉馬頭,去尋下山的路。

賀嵘母子命不該絕,竟被一棵大桂樹接住了。

兩人在半空中蕩悠悠不知被挂了多久,東邊的地平線上已微微範出魚肚白,借着光線一看,賀嵘母子頓時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原來這桂樹長在懸崖半腰,離地面有幾丈高,他們上不得下不得。

此處離鄂州城不遠,天明後等城內戰事稍定,說不好就會有人搜巡過來。

賀母咬牙說:“地下樹多,我身子輕,我先跳下去。”

不等賀嵘反駁,賀母已從樹上跳了下去。

賀嵘隐約聽到一聲痛呼,忙喊道:“娘!”

一時卻沒有人回應。

賀嵘又喊了幾聲,等了一會兒,依然沒有回應。

他心一急,也要掙紮着往下跳,卻聽下面傳來母親的聲音:“嵘兒,朝西邊跳,往娘這兒跳,這兒草厚。”

此時天色才亮,山崖下黑漆漆的哪裏分辨得清。

賀嵘聽母親聲氣無礙,稍放下心。

他循着母親的聲音所在調整了方向,雙眼一閉,縱身躍下,只覺得身上一空,簌簌風聲灌耳,身體掠過下面的樹林,像一根根棍棒打在肉上,撞地生疼,好歹放緩了下落的速度。

落地時卻不甚痛,賀嵘睜眼一看,竟然正好壓在母親身上。

賀嵘趕忙翻到一邊,牽動傷處,疼得不禁張口哼了一聲。

母親先問:“嵘兒,你可傷着了?”

賀嵘緩了幾口氣道:“我還好,皮肉傷,娘,你可還好?有哪兒痛?”

母親等了片刻,沒有回話。

賀嵘心中慌了,忙爬上去看。

柔嫩的陽光從樹林間射下,只見賀母躺在地上不動,口鼻中都是鮮血,她的肚子上一個血洞。

一滴血,滴落在賀嵘臉上,他擡頭一看,只見旁邊的大樹上有一截血淋淋的斷枝,若是沒有折斷,就像一根長矛立在離地一尺來高的地方。

賀嵘都懵了。

他想到,母親應該是不巧斜插在上面,怕他下來也傷了,不僅折斷了這奪命的樹枝,還把它拔了出來,然後爬到這邊的空地上。

母親難怪要讓他朝她跳,母親這是用自己的身軀為他淌出了一條生路。

賀嵘抑制不住地落下淚,不敢高聲,撲到母親身上除了低低地喊“娘”,別的都不知道了。

母親抓住兒子的手,她已明白再做什麽都是徒勞,索性摸了兒子年輕的臉,釋然地笑了,仿佛憋了半輩子的怨氣就這麽散了。

賀母她撫摸着賀嵘的頭發,說:“兒,莫難過,娘活夠了,能看你長大......你還年輕,答應娘,好好活下去。”

她擡起手,攥住兒子的手,一字一字地說:“活着才有一切!”

賀嵘抱住母親,哭得難以成言。

賀母一時還死不成,虛弱地說:“快走,去西北,找你爹爹和哥哥們。他們手上有兵,走到哪裏,什麽世道,都不怕!”

賀嵘不肯走。

賀母用金釵戳在自己心窩,說:“你還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賀嵘把外袍解下蓋在母親身上,跪撲在地上恸哭道:“母親,孩兒不孝。”

說罷,他在母親的目送下,離開了山谷。混進流民隊伍裏,化名賀桂,往西北去尋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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