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
第 41 章
懷王在楚國戰場捷報頻傳,聲威大震,不少腦子活泛的人物,萌生了轉投懷王的念頭。
平南王的家信如雪片般飛到平陽郡主手中,只是催她快些了斷。
平陽郡主張雲楚接過家信,讀完便燒,氣定神閑地練字,幸好斷的是左手,不影響她捉筆,寫完三頁紙,又讀《左傳》,正看到興起處,太後宮中來人傳話,說皇帝、皇後和太子一家子去西苑了,太後沒意思,請平陽郡主去說話。
張雲楚只得放下書,洗了手臉,重新化妝,換了衣服,跟傳話的人去慈寧宮。
太後正在翻撿箱子,房間裏擺着幾口打開的大箱子,裏面的衣料、皮子、首飾鋪得到處都是。
太後見張雲楚過來,像個炫耀自家寶物的小孩兒,開心地拉過她,說:“我今兒翻箱子,翻到了好東西,你猜猜是什麽?”說着捧出一個黃花梨百寶嵌匣子,小巧精致。
張雲楚湊趣道:“您好東西還少呀!我倒要看看能讓您都說‘好’的到底是什麽?”
太後打開匣子,期待中的珠光寶氣并沒有出現,裏面是一枚灰不溜的戒指,張雲楚連捧場的一聲“哇”都到嘴邊了,轉成了一聲:“欸?”
太後見狀,大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怎麽這麽個醜東西也當寶貝一樣看着呀?”
張雲楚被說中心思,也不扭捏,跟着笑起來。
太後說:“你別小瞧了這個。這戒指可有來歷,當年高—祖草莽時在龍泉發現一棵怪樹,能散發一種香味,蚊蟲毒蛇都不敢落在樹上,高-祖覺得有趣,就親手砍下來了一截,可惜太細,不能做成镯子,就想做兩個戒指,帶着驅蚊蟲也好,這兩只戒指可是他老人家用柴刀親手一刀刀削出來的。”
這委實讓人意外。
太後話說到這裏,突然語氣一遍,變得溫柔缱绻,含笑摸着戒指道:“算是他送給我的定情信物吧。一晃竟是五十年過去了,時間真不經過呀!一對戒指,永嘉公主大婚,“天祿”那只自然是要給她的,這枚“辟邪”我可一直給你留着。”
太後順勢把戒指拿起,又捉住張雲楚的手,想給她帶上。
張雲楚卻把手抽出來,跪下,脫下手套,摘下左手小拇指上的護甲,露出了殘指。
太後大驚,問:“這是怎麽了?怎麽這樣了?”
張雲楚說:“上回去狩獵不慎撞壞了,以為沒事,不料塗了藥沒用,越來越疼,延誤了幾日,再請大夫,說是骨頭壞了,不截就順着爛到手,只好……”
太後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最終無奈地嘆口氣,将戒指放回匣中,仔細鎖好,手裏邊動作,邊背對張雲楚說:“罷了,你回去跟你父王帶聲好吧!”
張雲楚依言退去,她睜着眼,清楚地看自己一步一步離太後越來越遠,又一步一步退出慈寧宮,再一步一步退出皇宮。
她這一走,恐怕此生再難入宮了。
可她并不怎麽感傷。
張雲楚站在宮門外,仰頭望見高遠澄澈的湛藍天空,不禁感嘆,北國秋天的天空真美,她感覺自己像是變成了一朵飄在天空中的雲。
白雲蕩悠悠飄過,遮住了太陽。
張雲楚微眯的眼睛睜開了,不覺有些眩暈,耳邊聽到“咚”一聲鼓點,仿佛敲在了她的心上,震得她呼吸一滞。
她穩住心神,側耳一聽,發現并非幻覺,而是宮門前的登聞鼓真被人敲響了。
“咚咚咚”
鼓響三下,就聽一道清脆的聲音說道:“我是楚國暗探沈雲娘,為求活命,特來投奔大周,并告發禦馬監何永壽私通楚國暗舫,另有密報上奏,懇求面見聖上!”
張雲楚看清說話的人是位青春貌美的女子,應該是被暗舫名冊洩露所逼,棄暗投明,只是本該狼狽肅穆的場面,她竟穿了一條紅裙來,姿态從容又決絕,真像一團烈火。
她就是宋瑤身邊的沈雲娘啊!
張雲楚驚訝之餘,生出幾分憐惜之情。
可惜了這樣一個妙人,竟選了最最被動的一條路。
若是投奔其他人,比如懷王、太子還有她平陽郡主,他們完全有能力将她藏好,助她渡過難關,等過些年,遠走高飛也好,留在他們手下也好,總比這般拿到明面上來的結局要好得多。
果然同何永壽說的一樣,其人勇武有餘、謀略為負。
張雲楚朝白簡遞了個眼神,白簡自去安排解決何永壽。
雖說他們與何永壽并無要緊的牽連,但那軟蛋被人捉住,不知會招出些什麽來,“平陽郡主”這幾個字絕不能跟楚國暗探扯上關系。
至于沈雲娘,想讓她死的人多了去了,用不着她動手,有比她着急的人,這位沈雲娘大概是活不到皇帝從西苑回來的時候。
不料,張雲楚想錯了,沈雲娘不光好好地活着,竟還從禁軍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沈雲娘确定身後無人跟來,直接跳進了榮王府中,她落地時,腳下發軟,摔進了雜草叢裏,索性躺着看了會兒燦爛妩媚的晚霞,聽周圍靜悄悄的,只有秋蟲鳴叫聲,才慢慢爬起來,摸到熟悉的小院。
院子裏是黑的。
沈雲娘有些失落,她撞開門,整個人朝床上一摔,就這麽敞躺着,任斜陽餘晖從大門照進來。
床後面突然有人說話:“雲娘?!”
沈雲娘轉眼一看,轉出來的正是宋瑤,她開心道:“你在?!”
宋瑤趕緊關上門,屋內便黑了,宋瑤蹲到床邊,想摸摸她,被沈雲娘攔住了。
宋瑤只得問:“你還好嗎?怎麽回來了?”
沈雲娘得意道:“我去做了一件大事!我去敲了登聞鼓,自爆暗探身份,檢舉了太子和何永壽!還一把火燒了刑部牢房,逃出來了,我厲害吧!”
宋瑤驚得一跳:“啊!你受傷了嗎?”
沈雲娘繼續興奮地說:“可惜,皇帝和太子今天不在宮裏,不然還有機會當面刺殺!”
宋瑤又要去沈雲娘身上摸,被沈雲娘抓住手,說:“放心,我有軟甲。”
宋瑤見她扯開衣襟,露出一塊銀環串成的護甲,她摸了摸,涼的,似乎是鐵,很輕,可能夾了什麽滕蔓絲綢,奇異得很。宋瑤這才舒了一口氣。
兩人靜了一會兒。
亢奮的情緒似乎耗費了沈雲娘許多精力,好半天只聽她低低地喘息聲,她突然問道:“你還記得你的爹娘嗎?那時候他們對你好嗎?”
宋瑤沒有回答。
沈雲娘卻說:“我沒見過我爹娘,從小被姑姑姑父養大,他們還有三兒一女,加上我五張嘴。有一天,姑姑早晨沒起來,我們過去一看,人已經硬了,前天夜裏還給我縫了襪子,一閉眼再一睜眼,姑姑就沒了。我就走了。”
宋瑤覺得沈雲娘有點奇怪,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難得沈雲娘想說點什麽,她就靜靜聽着。
沈雲娘嘆了口氣,說:“沒有暗舫,我活不到今天,更沒法離開那個村子,很可能也像我姑姑,早早嫁個人,生一堆孩子,日夜操勞,不知哪天就撒手人寰。我就想做點不一樣的事,過不一樣的人生。被選中來周都,我真是太高興了!我終于能做點驚天動地、讓人震驚的大事!真痛快!”
說道這裏,她話鋒一轉,嘆道:“可惜沒殺了大周皇帝。”
宋瑤說:“你很厲害,我一直想,若我有你的身手該多好。”
“真的嗎?”沈雲娘翻身急問,見宋瑤點頭,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像個得勝的孩子。
笑完了,沈雲娘忽然攬住宋瑤,說:“你要是我娘親該多好啊!”
這話宋瑤不明白,只覺得沈雲娘身上越來越軟,她把人推開,看見自己胸前暗了一片,用手一摸,濕的,這才聞到血腥氣。
沈雲娘見瞞不住了,便說:“狗-日-的,人太多了,肚子上挨了一刀。”
宋瑤揭開軟甲一看,沈雲娘肚子上有個傷口,還在出血,趕緊用被子壓住。
沈雲娘卻還在自嘲道:“唉,怎麽就正好挑了今天,都不在,也不知道能告到太子麽。看來,我還是學藝不精,連告狀都不會告,沒甚用處。不過這次師傅肯定會對我刮目相看,周朝那些蠢官應該不會再輕易相信有人投奔倒戈了。我也算為國出了一份力吧?”
血根本壓不住,從她的傷口中不斷湧出。帶着溫度的血,就像沈雲娘流逝的生命。
宋瑤看到沈雲娘亮亮的眼睛,她只能狠命點頭,晃掉眼中的淚水,好讓她多看一眼鮮活的沈雲娘。
沈雲娘的目光從宋瑤身上移開,睜着眼,喃喃道:“不知道抱着娘親是什麽滋味,應該跟你一樣溫柔……”話未說完,人已斷了氣,眼中滿含的遺憾也瞬間消逝了。
宋瑤抱住沈雲娘,無聲地恸哭起來。
同一抹夕陽之下。
都城外。
官道上靠邊走着一騎,馬是匹高大的黑馬,人是個戴着鬥笠,披風裹身的少年,馬側挂着一把長刀,用黑布裹着,行走間,這少年不時用手拍拍刀柄,動作輕快,雖然蒙着面,但感覺他笑了一下,像是在期待什麽。
這一人一馬沒什麽亮色,在将暗的天色中不緊不慢地走着,夕陽在他身後,照出長長的影子,他便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一步一步,步入已然昏暗的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