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起風了。
拱橋下,湖面映襯的半輪紅月搖成碎碎鱗光。
橋邊柳樹下的告示欄左右,守軍和門徒同時打了個寒顫。
擡頭望向天空,烏雲密布,漆黑的夜空中彎月漆紅如血。
“……六月十四,還有一天一夜,若再無人揭榜我們都得死了。”
一身铠甲的守軍抱着紅纓槍,絕望嘆氣。
柳家門徒苦笑:“揭榜也沒用,你想之前來的那些修士,全都死的骨頭渣不剩,什麽樣的修士才能對付得了這種大妖。那種厲害的修士,又怎麽會來偏僻的萬城。”
“咱們這種小人物,安心等死吧。”門徒拍了拍守軍的肩膀。
夜月下,寒風蕭瑟。
“請問……”
風卷殘葉,順着風吹來的,還有一個弱弱的聲音。
守軍門徒同時回頭擡眸。
彎彎的拱橋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身影。
流光素緞,鴉發半挽,纖弱柳腰的少女撐着一把水墨畫的油紙傘,提裙靠着欄軒,風吹柳枝,半遮半掩她的身姿,只有她禮貌的,溫柔的聲音随風飄來。
“城中哪兒有可投宿的客棧?”
桑諾半垂着眸,腼腆的補充了句:“囊中羞澀,越便宜的地兒越好。”說罷,她禮貌地等待當地人的回應。
“姑娘外來的怕是不知,萬城如今沒客棧敢開門迎客,”守軍大聲說道,“我們這兒有妖!”
那門徒也趕緊說道:“姑娘!你若只是路過千萬別逗留,趕緊離開萬城,立刻就走!免得小命不保!”
桑諾緩緩擡起傘沿,饒有興致靠在欄軒上,好奇問道。
“什麽妖?”
傘沿擡起,告示欄旁的兩個人才發現,這橋上少女竟然生得無比美貌,尤其是一雙溫潤下垂的圓眼,無辜又純情。
許是在心裏憋的久了,也許是這陌生姑娘生得太過親切,讓人看着信任,兩人也竹筒裏倒豆,一股腦說了出來。
原是這萬城有個本地世家姓柳,家中也曾出過厲害的修士。幾十年前家道算不得中落,只沒有厲害足以撐門面的修士。直到二十年前,柳家這一代出生的嫡子,天生靈根。
柳少主也不辜負衆人所期盼,日精月益,去歲已跨入結丹期,即将引來結丹雷劫。柳少主也憑借他的實力,鎮壓方圓百裏的邪祟妖魔。
變故發生在兩個月前。
兩月前萬城忽地起了霧。一夜霧散去,柳家牆上留下重重的一道裂紋。
妖氣四溢的裂紋上,浮現三個血紅的大字。
‘還給我!’。
之後三天,大妖在萬城之中肆虐。尋常百姓死傷無數,柳少主請出本命劍,力戰大妖。
柳少主與妖邪大戰,三戰之下,柳少主重創妖邪,而柳少主自己也身負重傷,被迫閉關。本以為重傷之下的妖邪該退去。卻不想一個月前,妖邪忽地完好無損的出現在萬城,将沒有柳少主的柳家直接殺了大半。
此次離開前,妖邪留下一句話。
要麽主動将柳家最近血脈之人全數供奉給他,要麽,他會殺了柳家和萬城所有人。
柳少主不在,柳夫人慌了神,張貼告示請高手修士前來降妖助陣。只前來的修士無一例外,全都慘死于此妖邪手下。
“姑娘,快走吧,距離那妖給出的期限只有一天了,你若不快些離開,只怕要陪着萬城一起枉死了。”
兩人勸着桑諾。
橋上風大,桑諾壓低傘沿,聽了個故事的工夫,風吹得她渾身冰兒涼。
“滅頂之災呀,不知柳家出了多少錢來請人消災呢?”
桑諾好奇地問道。
守軍和門徒異口同聲。
“不設限制!”
桑諾聽到這裏有些好笑地歪了歪頭,一绺發絲貼着她的腮邊滑落。
“難道是我要什麽要多少,柳家都給嗎?”
“只要能解決此事災禍,我主家但凡出得起的,都願雙手奉上。”柳家門徒說道。
桑諾來了興致,提裙下橋走到告示欄旁,這短短幾步路,倒讓她走得輕輕喘了口氣。
那虛弱的模樣看得守軍和門徒都不禁想,這麽嬌弱的看起來病恹恹的姑娘,到底是怎麽孤身一人走到萬城來的?
桑諾平複喘氣,擡起傘沿。映入眼簾的,是告示欄中明顯張貼了好些時日,邊角起翹的柳家告示。
柳家的告示寫的很明白,只有兩個目的,一個要求是保全柳家和萬城凡人性命。一個是除妖。
桑諾擡起手,藏在鬥篷下的手上戴着一雙薄薄的絲綢手套,細長的手指一掀,揭了那無人敢動的榜單。
而後,她仰起頭對那兩人笑着問。
“請問柳家怎麽走?”
*
萬城柳家也算是本地數百年屹立不倒的修真世家,家大業大,子嗣繁多,也分了不少院落。
一盞燈,一頂小轎,桑諾被送到柳家的正堂,作為客人在堂中左側梨花椅落座。
“姑娘當真不是開玩笑?那可是柳家少主都打不贏的大妖怪,您莫要戲弄柳家啊。幾萬條人命,開不起玩笑。”
送桑諾來的柳家門徒勸了一路,苦口婆心想要讓眼前這個看起來就弱的病恹恹的少女回旋心意。
她身上沒有半分修士的氣息,也沒有半點厲害的樣子,還病恹恹地,來的路上不過是吹了會兒夜風,在轎子裏就咳了一路。這麽虛弱,像是稍微受點寒就會一命嗚呼。
這樣的她如何能去和大妖殊死搏鬥?!
他卻因為守着告示,不得不将這麽一位絲毫和修士不沾關的少女送到柳家,一路上急得嘴角燎泡,都快跪下求桑諾改變主意了。
桑諾低着頭在合攏的傘上繞了一圈紅繩,不緊不慢系了個漂漂亮亮的垂結,聽那人急得厲害,才擡起頭來,她笑得眉眼彎彎,聲音輕輕。
“幾萬人的性命握在我的手中,聽起來不錯。”
那門徒腿一軟,直接跪在地上。
這姑娘果然是來開玩笑的!
可到底輪不到他做主,得了消息的柳家當家夫人,顧不得梳妝打扮,披了件外套匆匆趕來。
夜深了。
桑諾垂眸拂了拂茶碗。
寒氣好重。侍女剛上的茶不過片刻,從熱氣騰騰到已經快要結一層冰霜。
這麽冰吃下去會肚子疼的。她放下了茶碗,只撿了高幾上一碟桃子糕,細嚼慢咽吃着。
聽見外頭急匆匆的步伐,她一只手托着桃子糕,緩緩擡起頭來。
柳家夫人披頭散發地,衣衫也不整,大步疾馳而來,微胖的身軀氣喘籲籲,一步跨過門檻頭都沒擡跪地就哭拜。
“還請高人救救我萬城百姓!”
“好說。”桑諾咽下口中桃子糕,含笑擡手拂了拂。
“只要夫人能開出讓我滿意的條件。”
跪在地上的柳夫人一聽這聲音,又年輕又細軟,像極了十幾歲的少女,不由得擡頭,倒吸一口氣。
在座的哪裏是什麽她想象中的高階修士,居然是個十幾歲的臉生小丫頭!
梳垂髻,穿錦衣,裹鬥篷,身側甚至立着一柄傘。全然是一副凡人高門閨秀的模樣!
柳夫人爬起身來,滿臉羞惱,努力壓着怒火。
“你是誰家丫頭,這般沒輕沒重亂揭榜!這裏不是你能胡鬧的地方!”
桑諾也不生氣,只笑眯眯地問:“夫人是打算以貌取人,真的不怕得罪我嗎?”
她聲音清靈如水,很是溫柔。
柳夫人卻一愣,到底是在考慮一個問題,她或許真的有些本事呢?
“姑娘可清楚您揭了榜,是要誅殺一只千年大妖的,這種任務,看着姑娘您……您當真可以?”柳夫人放軟了語氣,卻還是試探着眼前少女的實力。
桑諾聽了如此疑問,卻是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腮,腼腆地說道。
“我也知道我生得如花似玉,人間富貴花,看着不像是做這種累人粗活的,但是沒辦法,誰讓我也有一時心善,願意拯救蒼生的時候呢。”
柳夫人傻了眼。
眼前揭了榜的人,一眼看着像是個純良無辜的閨閣少女,可哪家溫柔純良的少女能這麽不要臉的誇自己?
一時間居然讓柳夫人無法分辨眼前的少女到底是涉世未深太傻,還是……太深不可測。
柳夫人情急之下,一咬牙:“好,只要姑娘能解了柳家的困,姑娘所求無論是什麽,我柳家都豁出去給您辦到。”
“好啊,先給我一萬靈石。”桑諾毫不客氣地伸出手,戴着白絲手套的手掌朝柳夫人攤開,她等不到靈石,擡眸,晃了晃手掌提醒道,“定金,柳夫人不懂規矩嗎?”
開口就是一萬靈石!柳夫人眼前一昏。深深懷疑自己這是遇上了騙錢的混子了!。
可這姑娘不管是不是騙子,她也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柳夫人立刻吩咐下去,搜羅了足足一萬靈石裝進芥子袋中遞交給了桑諾。
桑諾滿意地颠了颠芥子袋,塞入自己的懷中,而後才不管柳夫人咬着牙在胡思亂想什麽,她緩緩起身,松開傘上的紅繩,撐起傘來。
“去看看你家如今的情況吧。”
桑諾自稱體弱不願走路,令柳家準備了一頂步攆,她撐着傘坐在步攆上,四個人擡着她繞柳府走了足足半個時辰。
柳府很大,分了幾個院落,有嫡系子嗣和門徒,也有旁系子嗣外門弟子,雖是深夜,卻也都得知有人揭了榜,這是能挽救他們性命的要緊人物,衆人紛紛夜中起身悄悄在廊中翹首以盼。
桑諾懶懶坐在攆上,傘沿下視線一晃一晃,掃過中庭茂盛的草叢,寒霜裏開着的豔紅色花朵,以及整個柳家無處不在的妖氣。
此處是被一只大妖徹底标記了。
“你聞到了嗎,死亡的氣息。”
桑諾頭頂傳來一個拖着尾音的低語。
她擡起頭,舉在頭頂的傘悄然張開滿是利齒的嘴。
桑諾面不改色移開視線,她的注意力落在剛剛一晃而過的漆黑廂房,并未搭理這個聲音。有趣,柳家居然有妖族和半妖。
被無視了,手中傘微微晃動,那個聲音跟着尖銳起來。
“那是千年大妖的印記!這裏所有人都要死!你什麽都得不到!”
夜色越深,桑諾越冷,她坐在步攆上都感覺凍得臉頰疼,一圈看下來心中已經有數,令底下門徒将她擡到該休息的地方去。
柳夫人牽着自己年幼的兒子全程跟在桑諾的步攆身後,心急如焚。
桑諾在廂房門外下了步攆,撐着傘在原地喘着氣。
明明在寒風裏吹着,她的額頭卻冒出薄薄一層汗露,面頰微微泛粉,瞧着就是一副弱不禁風的病态。
桑諾緩緩收起傘,她吐出一口氣,手中的傘卻并不安分,繼續用尖銳的聲音刺耳地嘶吼。
“你追了一路什麽都得不到!柳家人根本不信任你,你得不到你想要的!”
好煩。
桑諾面無表情給傘系上紅繩。
柳夫人再怎麽急切一切已成定局,只有眼前這位少女會成為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她不是,那也無可奈何,頂多是多死一個人。
“姑娘,”柳夫人充滿期待啞着嗓子問,“你當真有把握打贏那妖怪?”
桑諾被吵了一路的耳朵,脾性快要壓不住了,她嘴角一勾,沖着柳夫人笑得甜甜地。
“沒把握哦。”
眼看着柳夫人僵在原地,桑諾轉過身幹脆利落地關上廂房的門。
這樣整個柳家都要忐忑不安一整晚了吧。
“你快死了,等你死了,我要扒了你的狐貍皮當腳墊,剜了你的血肉碾碎!”
廂房內沒有點蠟燭,只有一縷陰氣極重的月光半照着窗,透過的一縷微光勾勒着桑諾的身形輪廓。
映照在牆上的影子,狐耳一動一動,蓬松的狐尾悠閑地甩來甩去。
被紅繩拴着的傘擠出一副五官,張狂地一張嘴一開一合,露出一口利牙。
“如果讓柳家知道你現在的身體已經瀕死垂危,你猜他們會做什麽?是扒了你的狐貍皮,還是抽了你的骨?”
也不知是哪個字觸動了桑諾,她直接擡手将傘幹脆折成兩段。
一聲痛苦嘶吼含在嘴裏,拖長了尾音哀嚎。
兩截傘在地上翻滾。
桑諾擡腳直接踩了上去,正好踩着傘上長的五官。
“我死之後你愛怎麽扒皮都行。”桑諾心平氣和地低頭和它說,“在我死之前。”
“你得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