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從萬城到黎城的路上,大概是謝長翎走過最安靜的路。
他兢兢業業和譚智沅當好轎夫,擡着渾身散發着陰郁的白衣少女,身後跟着一天煞氣比過一天的師叔,一路上話都不敢說半個。
一路上也只有傘敢嘲笑桑諾了。
終日欺負人的,也有被人欺負回來的一天。
桑諾無論漱幾次口,吃多少甜食,都無法減弱口中花瓣的微微苦澀感。
就像那個男人。明明存在感弱到還不如陽光下的一道影子,卻給她留下了足以銘記的印象,揮之不去。
桑諾難得有這麽吃癟的時候,偏偏因為打不過,再加上種種顧慮,不得不把這口虧吃下去。
只是狐貍小氣,剛吃虧的時候就生氣,之後越想越氣,越想越氣,到現在十五在她的心裏,差不多和死刑犯處于同一個概念了。
可惜打不過。被迫一路同行,天天都要看他的死人臉。好氣。
黎城位置好,距離幾個大宗門都近,人多熱鬧,人來人往都是年輕的修士。
桑諾撐着傘坐在木轎上,被兩個少年擡着找了一圈的客棧,好不容易尋了一個便宜的,才給桑諾放進去。
這一路上幸虧有兩個出蠻力的小子,不然桑諾只會更陰郁。
基于此,她對謝長翎和譚智閣也保留了一些僅存溫柔,等關上房門才真真正正地不高興起來。
巨大的蓬松的狐尾甩來甩去,用力地,煩躁地,晃動中抖落下來一層細軟薄薄的絨毛。
桑諾趴在床榻上,眯着眼休息。
她靈氣堵塞,而柳紹的魂骨給她的幫助也被削弱,身體的恢複情況恐怕也難以維持到兩三月的時間,她得盡快把謝長翎和譚智沅的事解決,拿到他們的魂骨。
不過……真的要拿他們的魂骨嗎?
桑諾翻了個身。炎熱的空氣有些悶熱,她拿出團扇閉着眼扇着涼風。
若不拿,還得再想法子以最快的速度去做些別的調整。但是中間還夾雜了一個變數。
十五。
桑諾想到那個男人,扔掉手中的扇子,從芥子袋中摸出一瓶酒來。
燒釉褐的瓶身,圓滾的瓶肚,葫蘆一樣的瓶口,大小也不過是桑諾一只手就能捏住的,乍一眼大概是一頓下酒菜就能喝完的酒壺。
桑諾拔出酒塞,一股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
桑諾坐起身來,低頭聞着酒香。
這是鶴辛酒。
好友想盡辦法給她弄來的,飲酒後又能助眠,又能減淡她的記憶,對當初痛苦不堪的她來說,是最好的救命藥了。
只可惜鶴辛酒的原料她根本不知曉,尋了許多的門路也找不到。好友又出了些意外尋不到人。她這幾年就只能靠僅存的一點點鶴辛酒,艱難存活。
幸好這些年她只需要用鶴辛酒幫忙助眠,幾個月能睡一個囫囵覺就不錯。其他的,她已經好許多,用不太上。
只是最近幾天的時間,她接觸到的一些東西在拼命勾起她封藏的記憶。
也幸虧有鶴辛酒的存在,那些記憶上還蒙着一層霧。
但是這層霧,也越來越淡了。
桑諾搖了搖瓶子,酒瓶中的鶴辛酒只有一個底了。
喝了這一口,可就沒有之後了。
桑諾閉眼思考了片刻,還是選擇只聞了聞酒香。
她姑且還撐得住,給之後要留點後路。
休息了兩三個時辰,謝長翎來找桑諾,說是要給她說一下當時的情況。
來的只有三個少年,沒有見到一直跟着的十五。
桑諾在桌邊落座,只随意目光瞥了一眼,謝長翎就自覺解釋。
“師叔身上的煞氣太重了,他就沒出來。”
桑諾微微颔首。
這點她是知道的,畢竟一路走來,身後的男人就算再安靜,他體內藏匿不住的煞氣也越來越澎湃溢出。走到黎城的時候,方圓一裏路精怪小妖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煞氣……要靠殺戮釋放。”
閣也啃着桃子忽然來了這麽一句。
“前輩一直……沒有殺戮。”
是了,裝滿一身的兇煞之氣的确是需要釋放的,畢竟按照閣也的師父所說,那他若是不釋放煞氣,一天煞氣積攢過一天,這麽下去很容易造成一個後果。
煞氣侵蝕他,導致他大開殺戒。
果然是個危險的隐患。
“師叔也是為了陪我們。”謝長翎小聲辯解了一句。
這句話沒人搭。
譚智沅淡定地接過話題。
“我們當時是深夜來的,找不到客棧,以為他那裏是客棧就去問了一下,然後被他們熱情相迎接了進去……”
“是了,那個人別人叫他公子,他長得比較奇怪……算了,長相沒必要說,總之他一直笑眯眯地,說話的時候會讓人暈頭轉向,腦子一懵就跟着他的想法走了。”
謝長翎開始掰着手指說自己是怎麽受騙的。
“他一開始說讓我陪他玩個骰子,贏了就給我指條路,最快的将我要抓捕的妖獸抓回,我想着能省一點時間是一點,就聽他的,然後……”
謝長翎皺起了臉。
譚智沅和閣也同時閉上了眼。
桑諾不緊不慢給自己斟了杯茶,抿了口潤潤嘴。
“然後輸的傾家蕩産。”
閣也補充:“還有小蘭。他被抵押了。”
謝長翎心虛地不敢看自己的好友。
桑諾手托腮,又問了句:“只是玩骰子?”
“只是骰子!”謝長翎斬釘截鐵說道,“但是骰子不一樣。”
“別的骰子都是比點數,他是骰子比的點數确定內容,骰子上又寫的五花八門……”謝長翎可能是回憶起了什麽奇怪的東西,嘴角抽動,“……很,很不正經!”
“什麽都贏不了,怎麽都贏不了。”
謝長翎絕望地搖了搖頭:“前輩,那人修為還很高,還給我們下達了一個指令,願賭服輸,我連拒絕都拒絕不了,根本沒辦法。”
桑諾聽着骰子五花八門還有些有趣,至于賭,她好心地提醒了幾個少年。
“賭桌可不是你們能上的地方。這種地方啊,基本都是不要命的人才會去玩。下次不要去了。”
譚智沅和閣也盯着謝長翎,謝長翎摸摸鼻尖,老老實實點頭。
“再也不去了。”
吃一塹的長一智,他也不是傻子。以後見到賭坊這種地方,肯定是要繞道走的。
畢竟賭桌上的人,一顆心有八百個心眼子,根本玩不過人家。
“那前輩,我們今晚就去嗎?”謝長翎說道,“白日裏恐怕人家不接客。”
桑諾想了想。
“休息一夜,明天去。”
骰子,賭桌,這倒不是什麽大問題,有問題的是開賭坊的人,扣押了謝長翎同伴的人。
能騙傻子的賭坊裏恐怕沒有什麽好人,她今夜還得調整一下狀态,靈氣堵塞的厲害,若是需要動手的地方她可不行。
只是一夜的工夫,靈氣堵塞也沒有辦法恢複,怎麽辦呢?
桑諾送走了幾個少年,躺在床上發呆。
“壞狐貍,你在想什麽?”
傘噔噔噔跳過來,自己撐開,在傘上擠出一張五官,好奇地問她。
“我在想……十五真讨厭。”
她擰着眉。
讨厭是真的讨厭,讨厭到都不想再看一眼。甚至想攆走他。
但是若是能用得上他……
還是煩躁。
十五,十五,一個連名字都算不上的名字,一個會讓她想起一些不愉快往事的人。
桑諾坐起身來拿出鶴辛酒,思來想去,還是喝了一滴。
一滴酒,燒喉而過。
桑諾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側身枕着自己的手臂,閉着眼睡着後,失去一切僞裝與誘導,只剩下原本的那只小狐貍。
久違了的睡夢,五彩斑斓的夢魇之間,記憶中較為鮮明的點悄然在雲霧之中減淡。
一覺睡到深夜,桑諾睜開眼的時候,眼神淡漠了許多。
睡之前,她喝了一滴鶴辛酒。
不愧是鶴辛酒,效果真不錯。
她居然能在這種地方一睡睡了五個時辰。
桑諾睡得時間太久,起身推窗一躍而出,傘自覺飛在半空跟上了她。
半輪彎月藏在雲層之後,偌大的一座城池在深夜中早已靜瑟下來。
桑諾撐着傘,在屋頂的梁脊上踩着腳跟一步一步走着玩。
萬物生靈在深夜都會陷入沉睡,除了一些天生屬于黑暗的物種。
桑諾腳下停住。擡起傘沿。
空氣中流動着濃郁的煞氣。
桑諾想了想,想起來了。是十五。
如他們所說,他的确快要承載不住滿滿溢出的煞氣了。
空氣中都被他的兇煞所污染,呼吸都是艱難的。
“好恐怖的煞氣……”
傘在她頭頂喃喃自語:“這麽厲害,如果是我的主人就好了……”
“嫌棄我就去找他啊。”桑諾輕描淡寫地轉動着手中的傘,把菌子轉的暈頭轉向地,似笑非笑說道,“厲害的主人能不能保住你的命呢?”
傘自覺閉嘴。
這個壞狐貍好奇怪,這麽又心情不好了?
寂靜的深夜,空無一人,桑諾在屋脊上肆意釋放出自己的狐尾。
偌大的狐尾在她身後搖來搖去,本體的靈氣在貪婪的汲取着月光中的精華。
桑諾閉着眼安安靜靜按照妖族的方式修煉。
須臾,一個輕不可聞的腳步聲出現在她的身後。
她沒有動,那人也沒有動。
狐尾晃動之間,她睜開了眼。
回眸。
月光下,黑衣男人一如之前,卻有所不同。積攢得滿滿的兇煞之氣,讓他整個人變得極為危險。仿佛只看他一眼,就會成為利劍亡魂。
男人仿佛忘了之前怎麽對她的,像個沒事人似的在不遠處‘看’她。
桑諾歪着頭,一縷發垂到她腮邊。
不愧是鶴辛酒。
現在看見十五這個人,桑諾已經想不起來他像誰了。對他粗暴的行為也只剩下一個行為過程,沒有自我的情緒作祟。
桑諾對着他釋放了一個狐族的笑。月光下,皎潔,狡黠,又輕盈。
是了,為什麽要為一個陌生人不斷的調動自己的情緒呢?多愚蠢啊。
桑諾撐着傘一步步走向他。
讓自己陷入窮思竭慮之中可不是什麽好事。
任何的人都不可以讓她難過,生氣。
沒有人配。
桑諾停到十五面前三步遠的位置。
熟悉的身高差。
唔,熟悉嗎?
桑諾高高舉起手中的傘,将他罩在傘下。遮去了月光。
不記得了。也不值得她去想。
眼前的人憑什麽能讓她情緒難過呢?
過去的都只是虛無泡影,一戳就破的。眼下的一切……也都可以成為泡沫。
桑諾踮起腳尖,手指落在他的肩膀。
指尖下,男人身體緊繃。堆積的兇煞之氣猶如海浪,波濤洶湧。卻小心翼翼繞開了眼前的狐貍少女。
桑諾冷漠地想,不要去在意一些不需要在意的東西,他再危險,再有威脅,可對她沒有殺機,還聽話,那她只要利用就好了呀。
“明晚,你會保護我嗎?”
夜月下,狐貍搖着尾巴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