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章

第 80 章

新月如鈎挂在天際,塞北的風越到晚上越大,仿佛無休止地将所有的悲喜卷到深深的黑夜之中,葛同靠在城牆邊,聽見營地裏傳來起伏的笑聲,忍不住苦笑一聲,将半壺酒撒在了城牆的縫隙之中——

“霍中将,今日是您的頭七,我也沒什麽可祭您的,便用這半壺酒吧,您也知道我這個人,确實什麽都沒有,沒錢,也沒本事,還逢賭必輸,這半壺酒已經是好不容易攢下來的了,您也不要見怪,您是京城有關系的人,想來你京城的親人也會好好祭典你的,你要是魂歸,就直接回京城去吧,也別來我們這破地方了……”

唉,要我說,你就是想不開,我要有你這樣的好日子,才不來這破地方呢……也不是我說你,得罪誰不行呢,得罪那盧川那龜兒子,他爹可是盧景山,一早就跟你說過了,咱這一片,天高皇帝遠,盧大将軍就是土皇帝,雖說你認識丞相吧,但這強龍也壓不過地頭蛇啊……”

說到這,突然有人叫他:“葛同,幹啥呢。”

葛同忙往邊上一歪,哭嚎道:“我的酒啊,我的酒怎麽撒了呢,我好不容易攢錢買的……”

那人皺眉,頓時也不想理一個酒鬼,轉身走了,只走之前說了句:“你醒醒酒吧,明日朝廷派來的人就要來了,你這個樣子指定要被罰。”

葛同見那人走了,神情又清醒起來,嘆道:“查查查,能查出個啥,霍中将啊,您就一路走好吧,下輩子就過自己的好日子,別來淌漠北的渾水了……”

夜風席卷着他的嘆息不斷深入漠北,漠北是一片無垠的戈壁,但再往深處,若有水源,頑強的禾草便會見縫插針地生長,帶來足以養一方人的綠洲。

此處便有那麽一片小小的綠洲,如今正有一個小小的部族在此處居住,紮起一些零星的帳篷,霍征茂便在其中一個帳篷裏醒來了。

醒來時他有些恍惚,看着帳篷的氈布被風吹得不住鼓動,心想:他是誰?他在哪?

他花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對了,鬼戎真的進犯了。

陛下上次寫信便提了這件事,既然是陛下說的,雖然春天過了,但仍十分上心,沒想到鬼戎真的進犯了,陛下真是料事如神。

只可惜和他的上級都尉盧川并不信她,直到鬼戎來犯才知道害怕,只可惜自己作為前軍,竟沒等來援軍……

他忙想直起身來,身上卻一陣劇痛,他這時又想起,在昏過去的前一秒,一把尖刀将他從馬上砍了下來,然後他就暈了過去,他居然還活着?這實在叫人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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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後餘生的喜悅讓他暫時忘記了疼痛,這時,外面的人聽見響動進來了,見他醒了,挑眉道:“不錯,福大命大,這樣都沒死。”

來人是個高大的女子,霍征茂驚訝道:“鳳來,你竟在這。”

袁鳳來是從前霍征茂還是游俠時,在西涼結識的一位朋友,當時兩人都不過二十出頭,也非常要好,因為除了志趣相投之外,兩人的背景也很相似——都是沒落貴族。

袁鳳來從邊上拖了個馬紮過來坐下,嘆息道:“幸好我認出你了,不然你就算在戰場上僥幸得了一條命,以你的傷勢,如今也活不了了。”

“傷勢……”

袁鳳來道:“到今天,你已經昏睡了七天了,若是今天還不醒,恐怕是兇多吉少了,幸好,你醒過來了。”

霍征茂亦是慶幸,於是更擔心戰局,道:“我們的援軍後來可到了?你為何不把我送回營中呢?”

袁鳳來望着霍征茂,眼神微冷,嘴角帶着嘲諷的笑意,許久沒有說話。

霍征茂的眼前突然又一陣發黑,喃喃道:“沒有……援軍麽?”

他像是想到什麽,問:“那其他人呢?同我一起出來的兵士們呢?”

袁鳳來垂眸嘆息:“征茂,你不要怪我,當時那種情況,我救你一人,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且我後來去打聽了,你們那位都尉,已經把你已死這件事報上去了,你現在要是活着出現,反而不合時宜啊……”

陳松如瞧了瞧身邊的傅平安,心中十分感慨,陛下雖然聰慧如有神鬼相助,但本質上,仍是個情感很充沛的人。

從她竟然願意在此時出宮,來到霍宅看望霍平生這件事便能夠看出來。

但是霍平生竟然不見她,實在是膽大包天了。

陳松如出聲:“咳,陛下,我進去教訓教訓她。”

傅平安擡手:“她現在正是難受的時候,教訓她幹什麽……”

傅平安也不好受,這叫她想起當初阿枝被太後趕出宮的時候,當時她以為自己此生再難見到阿枝,於是胸悶氣短,但阿枝畢竟還活着,所以她重新見到了阿枝。

可是霍大哥呢……他真的死了。

傅平安看着眼前的靈堂,因為路途遙遠,戰士吃緊,多數普通将士的屍體都是在漠北屯兵之地集中掩埋的,所以此時正堂的棺木裏放着霍征茂的衣冠,黑白的幔布挂在橫梁上,蓋住曾經叫傅平安覺得溫馨的家中陳設。

她想起自己從前每次過來,霍征茂都要穿上新衣整好衣冠,他大約是整個霍家,最重視她的人了吧。

如此想着,鼻頭酸澀,竟也忍不住想要流淚,她沉聲開口:“算了,朕就插住香吧,想來平生看見朕……或許也不會高興。”

話音剛落,從靈堂右側的房間裏突然蹿出一個身穿白衣的人影來,霍平生連滾帶爬跪在地上,說:“陛下,讓我也去漠北吧。”

傅平安幾乎認不出霍平生來了,她長大了,曾經如個小黑猴子似的小姑娘,如今已經是個高挑白皙的女子模樣。

傅平安還記得十幾歲出頭的時候,霍平生的胳膊細得像是竹竿,整天地爬上爬下,手上永遠拿着什麽東西,但如今在她眼前的是個面色蒼白的女子,雖沒有在流淚,雙眼卻紅腫得像是兩顆核桃,額上纏着白布,頭發都沒有束,披在肩膀和後背,形容淩亂,步履匆忙,令人見之心碎。

唯有那緊緊抿着的倔強的嘴唇,叫傅平安一下子認出來,這就是霍平生。

傅平安沒有立刻回話,只瞥見彈幕又開始瘋狂刷屏——

【Vic你能怎麽樣:讓她去吧到了她該建功立業的時候了。】

【請叫我學霸:但是她的生長環境和原着很不一樣唉,就這樣放她過去真的好麽?】

【隐形琳嘉民:她現在的生長環境不比原着強?陳松如不也說了麽,她有的幾本兵書都快被霍平生翻爛了。】

【黑布林大李子:所謂天才哪那麽容易被環境改變,只要把她放到足以激發她的土壤,她立刻就煥發生機了。】

【聊贈一枝春:情況确實不一樣啊,從前她是攝政王最欣賞的小将,跟着攝政王去漠北,攝政王自會護着她給她權力,但眼下,平安可不能去漠北,霍征茂不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傅平安臉色微沉。

她并不想懷疑自己在邊疆駐紮的優秀将領,但是霍征茂确實死得蹊跷,自己明明都提醒他了,霍征茂絕對不是那種不聽自己勸告的人。

她沉吟開口:“此番定下來,前往漠北的是英國公,朕不清楚英國公是否會願意帶上你……如果沒人照看你,朕不放心你獨自過去。”

霍平生仰着頭:“英國公我再熟不過了,他一定會照顧我的。”

傅平安一愣:“你和英國公熟識?”

霍平生正要開口:“洛……”

剛說到這,身後竄過來一個小小的身影,趴在她身上說:“你要去漠北的話,那我也要一起去。”

沈卓君好像是從牆上跳下來的。

因容色豔麗,雖穿着素白的衣服,乍看之下反而更顯俏麗,彈幕似乎一下子增加了許多,而陳松如在一邊開口:“平生要去也就算了,你添什麽亂?”

沈卓君仰頭瞪着陳松如,但瞟到傅平安,眼神又開始躲閃,嘟囔道:“不去就不去嘛……那、那平生也不準去,那兒太危險了。”

霍平生仍是抿着嘴面無表情,卻伸手将沈卓君扒拉了下來,盯着傅平安,又是深深叩首:“求陛下成全,不說別的,我必要去埋着大哥屍首的墳前拜上一拜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大哥於我如同半個父親,父親在千裏之外身死,子女沒有不去悼念的道理。”

話說到這,又開始哽咽,霍平生躬身伏在地上,脊背顫唞,強忍住哭聲,沈卓君跪坐在一邊,見這場景,不敢再伸手抱她,亦是默默垂淚。

傅平安嘆息一聲:“好,朕會安排的。”

她不忍再見這樣的場面,戴上兜帽轉身離開,走到門口,看見一個身着白衣同樣戴着兜帽的女郎正巧進來,因走得急,差點迎面與她撞上,傅平安停住腳步,對方也停住,低聲道:“抱歉,我走得急了。”

傅平安出聲:“無事。”

她不想節外生枝,便錯身離開,剛走兩步,卻聽身邊那女郎低聲叫了句:“……平安?”

傅平安停住腳步,扭過頭來。

這世上如今會在現實中叫她平安的人,只有一個。

阿花。

一個總是有意無意地叫她去避開探尋到底是誰的人。

對方掀開了一半帽簾,影影綽綽漏出半張臉來,纖長的睫毛上還挂着淚珠,雖未施粉黛,但眉濃唇紅,只匆匆半眼,便可窺得豔色。

傅平安沒有說話,但對方卻露出一個微笑來,輕聲道:“真好,你來了,若是霍大哥泉下有知,一定會很高興的。”

傅平安胸口發悶,“嗯”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這實在不是一個敘舊的好場所。

她很快回到宮中,獨自坐在皇座思索良久,半晌道:“霍平生可以前往漠北,但不能獨自前往,朕要派一個信得過的人看着她,她不能折損在無意義的事上。”

【valhalas:英國公不行麽?霍平生不是說了麽,她認識英國公,估計是通過陳松如認識的吧。】

“洛襄作為主帥,如何顧得上霍平生,就算說是認識,畢竟沒有親緣關系,又怎麽可能好好看顧她,甚至給她領兵的機會,若她不領兵,誰又能知道她是否有領兵的天賦?”

【平安媽媽愛你:田平?作為田家人,就算在軍中,別人也會高看田平一頭吧。】

“可田平不認識霍平生。”

【聊贈一枝春:只能是陳宴了,她人也機靈,還可以查查霍征茂之死的內情。】

【Nil:可是陳宴走了,誰來保護平安?】

【河裏一只白:平安天天在宮中,也不是真需要保護吧,只是平常很多外出的活都是交給陳宴的,她走了會很不方便就是了。】

【輔佐平安寶寶奪天下後無言要當天下西瓜大元帥:話說,先前在霍家門口碰到的人是阿花麽?】

【ANing.:女大十八遍啊,沈卓君和她都是越變越好看的優秀案例。】

傅平安瞥見這話,也略一分神,想起那半張隐約可見的面孔,但很快回過神來,心想:确實,陳宴是最合适的。

首先她信任陳宴,其次,去戰場上鍍金,對如今的陳宴來說也很有必要。

她出聲喚來琴菏,讓琴菏把陳宴叫來。

陳宴很快來了,腦子裏還在想着剛和同僚的對話,聽說這次出征雖挂帥的是英國公,但主将卻是從前攝政王的屬下大将軍何蔚,何蔚有十年鎮守漠北的履歷,可是說是對漠北非常了解的人。

衆人知道了這決定,無不佩服陛下的謹慎全面,只有少數人還會問一句——那何不幹脆讓攝政王出征呢?

說這話的人,

有可能是傻子,也有可能是陰陽怪氣,但對於這句話,聰明人的反應總是很統一:“陛下心疼攝政王吧,畢竟漠北之地,苦寒遙遠。”

“但既是為國出征,也是我等魏人的榮耀,我若是有機會,也願意出征。”

其實陳宴也在想呢。

她本以為陛下如今已經很相信攝政王了,畢竟攝政王經常被召來宮中,和陛下相處起來也是其樂融融,甚至還能開玩笑,這是作為陛下近侍的她最清楚不過的事,沒想到真碰到了事,陛下還是不信攝政王。

那陛下可演得真夠好的。

這話屬於大不敬,陳宴自然也不會在外人面前說起,進到殿中,她便把大腦放空,恭敬行禮,行完禮剛起來,便聽見陛下說:“你也随軍去漠北吧,和霍平生一起。”

陳宴聽到前一句話,正面露堅毅準備應聲,聽到後一句,驚訝地擡起頭來:“……啊?”為啥要和霍平生一起?

傅平安面色凝重:“朕以為霍征茂死得蹊跷,你此行,看情況查一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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