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為他而哭
第1章 她為他而哭
火光炯炯,照亮整個大殿廣場,她坐在崇德殿的最低石階上擦臉。
青資找了銅鏡,好讓她将臉上的灰汗與血拭去。
剛結束完一場鎮壓,衆人忙于各自善後,早先戒嚴躲起來的宮人們被放出來擡屍體,大殿充滿了各色人等,沒人去管角落裏是不是有個神女。
倒是辛姿,之前首當其沖與她一起扔彈,事後也第一時間趕了過來陪着。
方才直到有武将來報王相雀已被捉拿,沉浸在劫後餘生的她才意識到自己失态了,窦矜将她自身上一把拉下,便立刻随部下大步而去,也不知那王相雀命運如何。
就在高铎手裏時,爆棚的求生欲貫徹了每個細胞,再回看前世,明明才半年過去,她痛斥那個沉浸于青春傷痛文學的那個自己。
長大了,活下去。
以後,她要好好活下去。
沖鏡裏的自己一笑,吞掉眼淚自我打氣道,“真是辛苦你了呢,長幸。”
一旁的辛姿聽了也彎唇低了頭,長幸瞧她風塵仆仆,忙關切她道,“今日你吓到了吧?”
辛姿目光柔和,“女君子不知,我阿父從軍多年,我進宮s前便跟在他身邊,婢日日瞧他與那些男子們練拳耍槍,早習慣了這場面——”
還未說完話,這辛姿忽然離遠了去。
窦矜找來了。
直叫她吓了一跳,“你怎麽這幅樣子?!”
此時的窦矜盔甲已脫,露出紮袖的常服,那上面渾身浴血,已經看不出衣服原本的顏色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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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上還有噴射的道道血痕,整個人都像是血缸離撈出來的,面目猙獰。
也因照明有限時亮時暗,更将這種恐怖放大了。
連辛姿都被他吓得輕輕發着抖,不敢擡頭。
她讓辛姿先退下。
而後窦矜一板坐在了她身邊,手邊放下劍,那十幾公斤的青銅登的一下,砸在她腳邊。
她看着,那劍上的血還是熱的,順着劍尖流到她腳下的那塊石磚縫裏,染紅了。
似被燙到,她連忙移開腳。
腦袋嗡嗡的,不知如何評判他的行為,只能幹澀得輕啓唇角。
問出一句,“你做什麽了,弄成這幅樣子。”
窦矜望向遠處。
“我殺了王相雀,将他肢解。”
長幸不敢相信,怔怔地看着他的側臉。
窦矜回望過來,道,“我給了他機會,與他單挑。是他輸了,成王敗寇,這就是他應當的結局。”
她怔怔地将頭挪回,不再看他。
周圍如熱鍋上的螞蟻四處亂轉,唯這裏坐着兩個破敗又沉默的人,各懷着心事。
往上看,月光純淨,星宇燦爛。
長幸的鼻子漸漸發酸,覺得跟他合作,這前路該走的很艱難了......
她這般想,窦矜卻不相同。
“你方才抱我做什麽?那會知道害怕,之前是嫌命長?大可讓程藥出來你自己躲着,如若我晚一步,你死相必定難看。”他忽然提起這茬。
打破了這本就沉默的沉默。
這話難聽且耳熟,不正是兩人初碰上時他的威脅?
她怎願被他無端苛責,冒險也是為了周全計劃保住未央宮一片,之前他謝她,此刻又反諷她,性格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長幸不滿至極了,于是皺眉道,“跑是為了逃命,沒人逃命的時候還管美醜的,你肢解王相雀我還未曾多說呢,你也不要太過分了。”
“過分?”窦矜冷笑,再說,“你的命是我給的,我說了算。”
“胡說……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他總是這樣胡言亂語怎麽行呢,長幸越發擔憂未來,“你之立命無關你父,我之命就要關乎與你?玩得這麽雙标麽,給了我身份我很感謝,但這不是買賣,我沒有簽賣身契,把自己通通賣給你。”
她方才差點死了,得不到安慰只讨了罵,還是自己費勁心思當這個幕僚才讨來的。
上一秒想着如何好好活,下一秒便一時溢滿了委屈,眼眶微紅。
也因她顧着自己發洩去了,他當然聽不懂。
憋了句,“說人話。”
窦矜是個祖宗。
“生而獨立,父母親義,或是你師伴侶,不該以有恩教養之名對你上刑。”她黑着臉。
“你以箭相救,我受你的恩,當以報答,但無關我命。這下,你聽懂了嗎?”
吸了吸鼻子,忍住那股酸意,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咬出了這句話。
她異常的表情已再明顯不過,窦矜正要理解她話裏的含義,發現她眼底的淚水。猶豫了一瞬。
他只接觸過窦玥,長姐從來不哭,妹妹們則多半不親近。沒有女孩子敢這樣在他面前掉眼淚。
是以,他不知如何應對。
只會問,“你哭什麽?”
長幸不想理他了,這人一身血腥之氣,馬上也要将她也傳染。
便立刻起身離開,走時他還在那裏問,“你哭什麽。”
見長幸不答,便伸手拉住了她背後的腰帶,這迫使她不得不回頭,看着窦矜那張血臉……
“抱歉。”他平聲道。
二字一出,立刻震壞長幸的耳膜。
她跳轉身體,瞪大了眼,“你方才,竟是同我道歉?”
窦矜有些耳熱。
她盯着這個少年血下的桃花眼,是那個性情很變态的壞太子沒錯。
剛剛,這個太子給她道了歉,被紅爐點雪也懂得服軟了。
已經到達情緒崩潰邊緣的長幸,又因這收獲轉悲為喜。
她用袖子伸到臉上作勢揩淚,嘤嘤道,“知錯就改的人,覺悟都很高。”
他方才嘴比腦快,竟然說了那二字,連自己也想不通是怎麽,只願先将她拉住停在這裏,因為他不知她要到哪裏去。
長幸不是常人,與他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他為她留了軟肋,一旦神女憑空消失,那本就頗有微詞的大臣們會怎麽看?
她抱他的時候,也是很無助的,他不該罵他。
在腦內思考了所有的理由,窦矜繼續硬着頭皮說了違心話,“你道是,那便是。”
“你指的哪一個?”長幸眨着眼,“我可說了許多。”
“都是。”語氣很別扭。
長幸趁機上杆,“那,我的命是我的。”
“是。”
“而且你以後做錯了就要道歉,對我和對其他人都一視同仁。”
“嗯。”他口是心非。
長幸轉念一想,微笑。
“窦咕咕生而獨立,不必依附他人,他的命,也屬于他自己。”
“……”他頓了頓,哼笑,“當然。”
長幸的臉色徹底由雨轉晴,覺得自己很好哄,她輕聲感慨,“真羨慕你,碰上我這枚慧工巧匠,不求回報來為你出謀劃策。”
窦矜的嘴角抽了一抽。
在他們說這話的功夫之前,宮外來了信。
孟常聽完便面色一沉,一轉身發現無處可尋窦矜,火光下倒有一個熟悉的淺綠身影在走動,認出那是陪着長幸的貼身宮女,便三兩步上去拉住她。
辛資予他回話,殿下同女君子在一塊。
他不得不上前去打擾,沉重跟窦矜報告,“殿下,文德臺那邊來了消息,陛下怕是.......陛下要立遺诏令,請殿下過去。”
“要不要急召大臣?”孟常隐晦表達完,又繼續問詢。
“不必,你去牽我的馬來。”
窦矜只擦幹淨了臉,未曾換下外衣便利落上了馬。
站在一邊的長幸急忙拉住穗豐的缰繩,“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麽。”
長幸還沒有馬一半高,仰着頭重複道,“我要去,你帶上我吧。”她一夜未睡,此時嗓音已經沙啞了。
一旁同在馬上要出發的孟常一直察言觀色,見窦矜俯瞰她,在馬上的手遲遲沒有揚繩。心下有了定論,預計去叫人備轎車将她拉上。
誰知下秒窦矜直接俯身将她一撈,連人帶上了馬。
“駕!”
一揚馬繩,穗豐立刻奔馳而去。
孟常等人跟馳而去,一群人出了朱雀大門,那門在他們身後便很快地阖上了。
一路上叛軍屍體零散撲在街道,繁華的四處盡毀,荒無人煙,隊伍裏的馬兒踏在街道疾馳,此外便再無人聲。
窦矜在後架繩,長幸額前的碎發被疾風刮得四散。
她面色發白,一直緊緊拽着穗豐的頭上的鬃毛。
窦矜沉吟,“你給我放手。”
“我不敢。”長幸同情程藥。
窦矜低聲斥責,“你将它抓痛了,沒聽它在叫嗎?!放手——”
長幸一咬牙,放開了。
立即被颠的屁股懸空,她憋住慘叫,又被窦矜摁下去。
身後的人交給她一截馬繩,“拉這個。”
總算到了文德殿,窦矜直接将已經散架的她抱下了馬,守在門前焦急的大臣顧不得驚詫這幕,立刻将他迎了進去,無不是面色凝重。
到了湯池後的養龍居,一盞殘燈,一個垂垂衰已的帝王。
叛變是國家大事,事發便再也瞞不住。征帝已得知了宮內發生的事,幾位大臣也都有所知情。
征帝今日身體急劇惡化,少有神思清醒,醒來後,他躊躇片刻,聽着幾位老臣對宮中和江湖中的描述,壽命将近,驀然讓人拿來紙筆。
窦矜與他見面時,他正要以血寫《自罪書》。
寫自罪書的皇帝前朝有過一位,當時戰争頻起,政府召集地方有錢人捐款買兵馬,卻只有一人肯出錢幫助,帝深感罪孽,治理不力失去民心,絕食三日寫出了自罪書,在各處張貼示衆。
那是天子對百姓的道歉,對自身作為皇帝失職的忏悔。
此時的征帝如具空殼,已體面幹瘦,不顧旁人勸阻提刀就要割肉放血。
窦矜在他身旁一直未說話,見他手顫,直接拿過刀轉而在自己的手掌心一割,手破了血流出來,面無改色為他滴在了硯臺上。
征帝用昏黃的目光觑着他,點點頭。
沾着那熱血,用筆在黃絹上緩緩道出。
長幸在門邊上,情緒萬般複雜。
她方才與這裏的禦醫商讨,怕是窦矜苛刻了,但不然,窦矜每日都有給他服用她制的藥。
想起那日要殺窦矜時,皇帝生了一次病,定是王索又給喂了成黃丸,他才忽然又病倒的,毒藥太多,達到一定劑量饒是再怎麽挽救,也已經晚了一步。
她心中被堵得密不透風。
寫完自罪書交給一旁已經忍不住涕淚的大臣保管,征帝又蘸取墨水,這次s要寫的,可就是傳位诏書了。燭光半滅,天氣昏暗,窦矜對她言,“女君子過來掌燈。”
下人點了新燭交給她,長幸拿上前去,不止她,場內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語,靜靜看着這一幕。
這位子,是要傳給窦矜了。
征帝下筆前,再次望了望身旁。
少年負手凜立一旁,不管手流着血,面色平靜,身姿正道,是帝國未來的君主。
征帝深深嘆出一口濁氣,将一生歸結于此處,落下了筆,期間因手無法避免抖動,那筆也顫動不止,是窦矜上來握住,帶着那只手一筆,一筆,将傳位的诏書寫完。
身臨其境,此前一直憋着的情緒,在窦矜牽起皇帝的手時再也無法控制。
長幸的眼淚奪眶而出,很快滑到了臉上。
窦矜承認征帝是他的父,認同了自己的身份。
無論從前這對父子是多種仇、多種怨,互相猜忌,屢屢致對方于死地,在父将江山交給子之時,子沉默不語接了這任務。
寫得每一筆,都将老皇帝肩膀上的擔子轉移到他身上。
诏書寫完,征帝提起最後一口氣躺倒在塌,而後自行閉起眼。
這場不算善始的父子,就當到這裏為止了。
以後的路,就留給他來走。
征帝在窦矜的眼皮下死去。
享年五十二歲。
禦醫前去龍體診脈,而後磕頭大哭,“陛下升天了!”
他轉過身來,“我父已去。”
養龍居內侍哀聲一片,那道士在旁念詞,消息傳給孟常,孟常已經有所預料,放兵飛馳去宮中報喪,派發龍棺來接先帝的龍體。
長幸淚眼模糊,往窦矜的臉上看去,他的面容平靜,沒有表現出任何傷心的情緒,但一個人真正痛苦時,往往是沒有眼淚的。
窦矜閉了閉眼,呼出一口胸中的長氣。
睜開眼,便看見長幸的眼淚。
她正在哭。
為歷史裏的晦澀回音而哭,為眼前這個人即将成為極致孤獨的帝王而哭。
她來自未來,遠遠知道,帝王的寂寥,注定比蓬勃的眼淚,更深刻。
***
城內吹起一陣綿長幽遠的號角,宮內升起白旗,宣告天下,皇帝駕崩,舉全國發喪。
她再找到他時,窦矜待護送棺椁回宮,他的衣服還是未換,全國發喪驚動江湖四野,而新王躲到馬廄,在給馬兒喂蘋果。
也許只有一只動物,在這時能被允許靠近他的內心。
他摸了摸穗豐的腦袋和鬃毛。
那時他的身後太陽升起,一片金黃火紅的朝霞染遍大地,他渾身是血,手上還有傷,只把眼睛閉起沉默不語地靠在穗豐之上。
周身的破碎感讓她久久失語。
一時心中大恸,過去側握住了他的那半只手,“包紮一下吧。”
窦矜未曾掙紮,長幸随身攜帶着金槍藥和救心丸,她将自己袖中的手絹拿出撒了些粉末,小心将他傷口裹好。
他看了看綁起來的蝴蝶結,緩緩握成了拳頭,将那個蝴蝶結包在手中。
擡眼問她,“你怕過我嗎?”
第一次見面,他就問過這個問題。
長幸果斷搖搖頭,“沒有。”
窦矜哼哼,扶住馬兒拉回去吃草。
“你就沒怕過。”
一樣的問題,只是這次她說了真話。
長幸扯扯嘴角,她眯眼看了看朝陽。以手擋眼,在他背後出聲:“窦矜,以後,你就是少年天子。”
窦矜回首,站在陽下。
長幸充滿希望地對他說,“以後是屬于你的嶄新世代。你可要建立一個生生不息的盛世;長大了,及冠後,更要做一番不羞于前人高祖的偉業。”
從此。
少年天子啓,
你我共登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