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豬頭
豬頭
06 「豬頭」
每個夏天,辛苦了一年的高考生們都可以得到三個月的暑假作為獎勵。社會也總是對這群自由的、無拘無束的、如鳥出樊籠的年輕靈魂們給予最大的溫柔和善意。
比如,新開張的卡牌館可憑高考準考證打五折。
盛天翊晃着楊若琳的肩膀喊:“哇,重色輕友。你這個同志濃眉大眼的,怎麽也叛變革命了?”
“對不起啦,他約我看電影嘛。”楊若琳羞赧的笑容裏有着藏不住的甜蜜。
“你倆什麽時候?”
“就昨天剛剛,你不是考自招還沒回來嘛……”
啊,真是荷爾蒙湧動的季節。
盛天翊感嘆完,扭過頭問:“有沒有人明天一起去省圖看書哇?”
剛進門的周大至笑着說:“今天晚上肯定沒人,大家要在班長家熬夜看世界杯,你也來啊。”
盛天翊苦了臉,“我爹不讓,他勒令我今晚十二點前回家,否則要我狗命。”
她看向一同進來的王俊凱,殷勤道:“省圖自習,來嗎?王俊凱,凱哥。”
圖書館的某個窗扇變了形,總留着縫,酷熱的暑氣就順着這罅隙持續不斷地鑽進來。
王俊凱老僧入定般坐得端正,在讀一本叫《演員的自我修養》的硬皮書。盛天翊面前放着一本南方周末,被窗外的蟬鳴攪得心煩意亂,不時地偷瞄他一眼,然後在被察覺之前收回目光。
眼下這情景,就好像他是無波的古井,青磚的縫裏長着幽綠的苔藓,井水上缭繞着一層沁膚涼氣,任何人在他方圓三米之內禪心自定。而她,盛天翊想,就是井邊抓耳撓腮想撈月的那只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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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心神不寧,她一不小心踢在了桌腿上,惹得對面的讀客擡頭看她。
“不好意思啊。”
她道過歉,幹脆順勢站起身,對身旁的王俊凱說:“我去找本書。”
盛天翊無頭蒼蠅一般在書架林裏轉了一圈,随便抽了兩本書。她本打算躲在書架後面光明正大地觀察一會王俊凱,不料這人腦後長了雷達,在她靠近時就回過頭,還淡淡地和她打招呼:“回來了。”
這是他們高考後第二次見面。盛天翊覺得奇怪,昨天應該還好好的,但今天,從見面開始,王俊凱看向她時就一直是這種眼神。怎麽說呢,也不是木讷無神,就是那種無悲無喜、六根清淨、超脫六道輪回之外,如果剃個光頭,這人開口之前,你就知道他要麽會說“阿彌陀佛施主莫煩擾”,要麽會說“施主你我緣分已盡”。
哦,他理鬓角了,看着清清爽爽的。
他以前不這樣的吧?不是說桃花眼最能傳情了嗎?怎麽回事,他是昨天一夜打通奇經八脈心無紅塵雜念皈依無情道了嗎?
雜糅的思緒滾過,盛天翊恩了一聲。
“你不怕鬼了?”王俊凱問,眼神示意她剛放下的書,最上面赫然是一本《中國志怪文學1(插圖版)》。
盛天翊笑着說拿錯了,心裏已經用那本硬皮書在他的榆木腦袋上連拍三下,像女主人敲湯姆貓那樣把他埋進土裏。她把王俊凱的臉p在湯姆貓頭上,被自己想象的畫面逗笑了。一擡眼,發現王俊凱還看着她,眼尾上挑,黑眼仁裏含着星點笑意。
她把目光放回南方周末上,看着看着,那雙揮之不去的桃花眼又在心裏作怪。一點難辨的心思像夏日池塘裏鯉魚吐的泡泡,悠悠地從池底飄向水面。
不對啊,她想,我又不傻,在北京那天他明明又偷偷看我又說去L大的,怎麽就……?
給哪個小妖精勾去了魂?
不對,如果他移情別戀了,幹嘛答應我來自習?比顏值我還沒怕過誰。
可是,午飯也一起吃了,我說一句他才回一句,沉默得很異常。難道,是心情不好,家裏遇到什麽麻煩事了?
盛天翊不知不覺已經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了,她把臉轉向王俊凱那一邊,輕聲問:“下午我能去看鈴铛嗎?”
王俊凱看了她一眼,又是沒什麽表情的。他點點頭,“我把大至叫上。”
???
剛壓下去的那一點失落煩躁又蛇一般纏上來,她嘟着嘴說:“算了,他們今天不是看球麽,估計還睡着呢。”
然後就眼不見心不煩地閉了眼睛。
直到身側的呼吸平緩綿長,王俊凱才敢扭過頭仔細看她。
他根本不敢和她多有一點交流,言語的或眼神的。在這傻妞疑似有對象的情況下,他生怕自己的心思暴露。
哲人說過,世界上有三樣東西藏不住,咳嗽、貧窮和喜歡。
王俊凱第一次發現,演技這東西再怎麽修煉,也只能演戲。如果這感情生發的土壤是他自己的生活經歷,心裏愁雲密布時它吸飽雨水,心裏陽光燦爛時它生根發芽,那麽,與盛天翊相處的每一刻都在為它提供養分,等高考這個玻璃罩子的抑制作用過了期限,它立刻化身傑克的魔豆,長出參天藤蔓,填充了整個心房。
AI無法執行與自己的底層設定相沖突的指令,他也無法在藏好心思的同時,活靈活現地演出另一個虛假的自我。
用自身來掩飾自身,這本就是個悖論。
昨天,盛天翊問誰去省圖,秦銘先說“我去不了”,她拖長音啊了一聲,語氣中的遺憾飽滿得快要滴下來,然後才轉過來問他。
她是一玩游戲就認真的人,昨天的狼人殺也不例外。有一局,她實為狼人卻搶先悍跳預言家,和老手秦銘過招數回合,最後成功把人騙到了自己陣營。結束的時候秦銘發現自己輸了,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捶胸頓足道“漂亮女人果然最不可信”,她聽了又笑得很開懷。
就開業那拙劣的演技,她一個動作一個神态我就看得出來她在說謊,怎麽會有人被她诓到。
好家夥,王俊凱心說,我直接好家夥,這為了哄人開心也太沒底線了,都是演員,原來生活處處是舞臺,原來小醜竟是我自己。
可開業似乎偏偏挺吃這一套。
其實王俊凱忽略了關鍵的一點,可能盛天翊的演技沒有那麽差,可能他看穿她是因為彼此熟悉。
他腦海中只剩一個糟糕的猜測盤旋不去——開業和秦銘是不是在一起了,在去參加自招考試的這幾天,還是在高考前這半年內,或者在更早的時候?
不能想了,越想越難受,王俊凱拿出手機求證真僞。
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哥們一會打球嗎?
八班某同學:我虛得很,昨看球了,這會剛餓醒
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昨天咱班狼人殺,沒見你?
同學:哦,知道,我昨天有事
同學:咋了
王俊凱手指在鍵盤上猶豫,他本想循序漸進,先說“咱班好幾個脫單的”,再問“诶,我後來轉走了,你知道班裏都有誰成了嗎”,好顯得雲淡風輕。但看着盛天翊粉唇微張,睡得毫無防備的樣子,他心一橫,直接問了。
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秦銘有女朋友了嗎?
同學:有了呀
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wow
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誰呀?
那邊沒音了。
王俊凱等得抓心撓肺,大哥你這提問限次數嗎?早知道應該再直接點,直接問“秦銘是不是和盛天翊在一起了”。
等着等着,他又看着盛天翊發起了呆。
她今天穿了件白色泡泡袖襯衫,藕白的手臂皮膚被襯得頗有白玉質感。王俊凱在校門口遠遠見她走來,只穿着一雙裸色細帶涼鞋,小腿線條依然很好看,钴藍百褶短裙讓她像一朵清晨的矢車菊。
現在,這假花仙正在午休,還留了兩滴口水。
王俊凱神游結束,在她手腕處畫了一個豬頭手表。
筆尖在皮膚上劃拉的刺癢喚醒了盛天翊,她沒動,悄悄睜開了一只眼縫,等王俊凱畫完,又趕緊閉目假寐。那邊半天沒動靜,盛天翊幾乎感覺到目光在她臉上停留時帶起的微弱但難耐的電流。
他不會是在盤算,如果在我臉上畫幾筆,我醒來會不會打他吧?
這個想法冒頭的一瞬間,剛剛那點绮思消失得幹幹淨淨,盛天翊不由得緊繃起來。
偏偏這時有什麽觸到了她的臉頰。
好吧,我準你畫三筆,要是超過……
——王俊凱只是伸出手非常輕地碰到了她的臉頰,溫熱的手指擦過耳廓,把她落在前額的頭發攏到耳後。
過了一會,盛天翊聽到他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又是一陣微妙的安靜。臉上的麻癢感卷土重來,在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面部肌肉的抽動時,盛天翊睜開眼睛。
可能是睜眼速度有點慢,沒能和王俊凱對視,但他明顯慌了一下,然後指着她面前的書頁上暈開的一團深色,說:“你剛流口水了。”
盛天翊不敢相信地低頭,迅速擦掉。“幸虧沒人看見,好糗啊。”
又單拎起那一頁紙對着窗戶看了看,小聲嘟囔:“不用賠吧。”
“诶,這頁油墨色好重,不會印我臉上了吧,你幫我看看。”然後她不等王俊凱回答就站起身跑向衛生間,“我知道了,肯定有,而且你準備騙我說沒有,我自己去看。”
手機在這時震了一下。
同學:草
同學:手機掉泡面湯裏了
同學:萬幸還能用
同學:他女朋友是下一屆的,文科班一個妹子,名字我記不清了
同學:你問他幹嘛
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謝了兄弟,回頭請你吃飯
他的心像是被一根頭發絲懸在空中,随着他人的一句話而大起大落,不知下面是深淵還是平地,沒着落,沒安全感,勒得難受又不敢往下放。現在他終于敢豪氣地剪了那根頭發絲,看心髒飄飄蕩蕩往回落。
盛天翊只是随便扯了個借口來衛生間。
她鞠了一捧清水澆在臉上,莫名有點委屈。太尴尬了,她心想,如果只把他當朋友,那這事當個笑談就過去了,我根本不會在意。可是……
!!!
她瞪大了眼睛,突然有個惱人的猜想。
他剛給我別頭發不會是為了看我流口水吧?所以剛那不是嘆氣是笑出氣聲了吧?
她退後兩步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左看看右看看,是個精心打扮的美女沒錯。
難道他喜歡天然去雕飾的?還是說,他就喜歡我剪那麽短頭發的樣子?
盛天翊當然不可能想出結果,她的答案裏根本沒有正确選項。
美女要有應有的氣場和淡定,盛天翊告誡自己,我不尴尬。
雜志頁上的那一塊皺巴巴的,像個醜陋的大嘴無聲地嘲笑她的自欺欺人。
不行,美女要先努力挽救一下自我形象。
盛天翊清了清嗓子,“我必不會流口水,是你滴了一滴水來騙我的吧?”
“我是那種人?”
盛天翊正準備回嘴,卻瞟見了王俊凱面前的書。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睡着前書的頁碼,還有,右上部分是一幅人物肖像畫。
從她睡覺到現在,那書一頁也沒翻過。
嘿,心神不寧的好像也不是她一個呀。
她問王俊凱:“你剛也趴了一會嗎?”
“沒有。”
“那你一直在看書?”
“恩。”
“哦——”
好的,她快樂了。
池塘鯉魚吐的那個泡泡終于浮上水面,在心裏喜悅地“啵”了一聲。
“解釋一下?”她指着豬頭手表問道,心裏高興,語氣不由自主嬌蠻起來。
王俊凱終于變回了那個她熟悉的王俊凱,但他只是笑,然後靜靜地看着她,目光像一泓清澈的石上泉,水面上細碎的波紋變換着。
盛天翊不躲不閃地和他對視,高傲地擡起小下巴,“你問我現在幾點了,我就不跟你計較。”
“現在幾點了?”王俊凱從善如流。
“豬頭。”她朱唇輕啓,聲音像浸透了花蜜一樣芳香甜美,“豬頭豬頭。”
他在猜懸空的心髒下是深淵還是平地,沒曾想過會是一團柔軟溫暖的棉花,眨着杏眸沖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