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秋
寒秋
陳朔離家一年,這一回來母子兩個自然有許多話要聊,此刻夜色已沉,兩人剛用了晚飯不久正在喝茶。
陳夫人看着坐在一旁的兒子,眉眼笑意濃濃的同他說起自己心裏的打算:“眼下你已二十有二,你那些同你這般年歲的玩伴,哪個不是早已當了爹,偏你一人連婚事還沒定下。你此番回來,離年節還有三月光景,便把婚事定下,趕着年前成婚吧?”
陳朔聞言,眼神很是平靜,嗯了一聲:“我都聽母親的。”
陳夫人頓時喜笑顏開,趕忙趁熱打鐵又道:“那等成婚後,就別去邊關了吧。待年後找個日子,我進宮去向陛下求個恩典,留你在京中任職,屆時能日日瞧見你,夜裏我也能睡的安穩些……”
陳朔聞言,峻挺的劍眉微微凝起,“母親,此事……”
“朔兒……”陳夫人說着看向他,方才滿是溫柔笑意的雙眼裏,只一瞬眼圈已泛紅,目光中更是溢滿濃重的悲戚:“娘求你了,你就聽我的吧……”
“自你父親去後這五年,你一直守在邊關,前幾年尚且有你弟弟陪着我,可如今……你可曾想過娘一個人在家裏……”
陳夫人說着便泣不成聲,她只有這麽一個兒子了,她只想讓兒子安安穩穩的留在身邊,哪怕不如他父親有出息,也無所謂了。
見着母親哭泣,陳朔哽在喉中的話,也再說不出口,起身到了陳夫人身邊,安慰的撫着她的肩,良久低低應了一聲:“好……”
陳朔待陳夫人進屋歇息後,才回到自己所居的院子,院中燈火通明,下人們早已将居室打掃的一塵不染。
院中的大丫鬟霜葉帶着一衆下人等在門前,見陳朔回來,紛紛屈膝行禮。
陳朔俊容微冷,似是在秋夜中染了涼氣,周身冷硬的氣息令一衆丫鬟沒人敢上前,大步踏入屋中的那一刻,只聽他沉聲道了一句:“都下去。”
霜葉立即帶着衆人退下,将房門合上。
他幾步進了浴房,衣衫一件件的脫下甩在一旁,硬朗的胸背上落着幾處長短不一的舊傷痕。
水聲溢響,他整個人浸在了水裏,只一雙線條充滿力量的手臂搭在浴桶邊緣,片刻後擡起一只手,嘆息着捏了捏眉心。
果然,這一次回來,母親不再讓他回邊關了。
但他也知道,留在邊關這幾年,已經是母親忍耐的極限,留下便留下吧,母親如今能夠依賴的,也只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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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中,宋婉梳洗過後毫無睡意,正靠在床頭,目光中一片怆涼。
燭心是天黑時方才過來的,來的有些匆忙,卻也給她帶來了家裏的消息。
燭心說姨娘近來被大夫人斷了湯藥,又逢寒秋冷涼,雙腿酸疼的幾乎快要下不來床。偏偏得知燭心要來時,還要燭心同自己交代,她在家裏好好的,千萬不要擔心。燭心不敢欺瞞,這才告訴了她。
宋婉心中苦澀,姨娘的一雙腿最怕寒涼,一到秋冬時節,便是日日服藥也是會難受的,偏大夫人還斷了她的藥。
大夫人……是怒了她這兩回不肯回去的事,故意折磨姨娘的。
這種招數,這種手段,不論是她小時候,還是如今,她都一樣的無力。
燭心坐在床邊小凳上,拿着梳子給宋婉通着發,見着宋婉久久不發一言,想了想還是小聲道:“姑娘,要不……明日,你還是回去一趟吧,不然姨娘那邊……”
宋婉聞言,壓抑着心中的憤怒痛苦,緊緊合上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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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陳夫人剛起,正在偏廳用早飯時,宋婉穿着一身淺青芽色的羅裙,來同陳夫人說要回家一趟的事。
陳夫人自然無不同意,還說她若有事也可在家多呆兩日,在秋祭那一日前回來便可。
宋婉笑笑離開,剛走出主院寬門時,正好迎見陳朔。
他穿着一身鴉青衣袍,長發以銀冠半束,挺拔闊步而來,似是在家中的緣故,他腰間并未佩劍,整個人在日光的籠罩下,周身冷意也比昨日淡許多。
但即便如此,宋婉也不敢平視他,仍如昨日一般,垂眸側身施禮。
陳朔高她許多,從她身側走過時,眼神淡然一瞥,認出了她,卻是毫不在意,邁步踏入進了院中。
宋婉直到走遠一些,才緩緩的舒出一口氣。
對于陳朔,她的記憶仍停留在那個充滿壓迫感的晚上,每每想到都會心悸不已,更何況看見他的人。
她是真的有點怕他。
陳朔進了偏廳,陪着陳夫人用飯。
陳夫人見他身上還是去年的舊衣,便道:“一會兒讓孫姑姑給你量量,好好做幾身新衣裳。”
言罷,擡手掩着笑意,小聲道:“我朔兒生的這般英氣俊朗,再穿上新衣,定能讓那京裏那些平日裏眼高于頂的姑娘們一瞧便挪不開眼。”
陳朔聽的搖頭直笑,見着母親開心,便随口道了句:“若是只看中我這副皮囊,倒是不娶也罷。”
陳夫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笑瞥他一眼:“放心,娘知道的。”
日光暖暖照進偏廳,照在陳朔臉側,他盯着窗臺上的盆景瞧了一會兒,擡起粗粝的指端閑散的撥弄着翠色的葉片,耳中聽着陳夫人和孫姑姑說着家中小事,過了一會兒,他似無意問了一句:“母親,宋家那個庶女,在府中如何?”
陳夫人也沒多想,笑笑道:“你說婉婉啊,她可真是個好孩子,可惜昱兒無福……”
說着嘆了一聲,片刻後才又道:“她自進府來這一年裏,對你弟弟的事,那是足足盡心的,一應的祭品物事,她都是親力親為。這回秋祭,她更是早早的給你弟弟縫制了寒衣,那些元寶紙錢也都是她親手疊的。還有這一年裏,每每我身子不适的時候,她都在我床邊照顧的。”
“人家未真正進咱們陳家門,卻如陳家人一般對咱們盡心盡力,這麽好的姑娘……你說話休要帶着庶女二字。”
陳夫人說着,嘆了口氣,“只是,也不能再耽擱人家了,待此次秋祭過後,咱們好好備上些禮,屆時朔兒,你親自送她回宋家。”
陳朔聞言,深邃的眸子微微一縮,唇角扯出一絲淡然的笑,道:“待阿昱忌辰過後,此事我來辦。”
陳夫人聽罷瞧了瞧他,語氣有些嚴肅:“交給你辦不是不行,但你若辦不好,我惟你是問。”
陳朔無奈一笑,心道宋家這個庶女本事不小,短短一年時間內,便将母親哄的這麽喜歡她。
幸而母親心中有數,不然若真由着那庶女在家中待上三年,母親豈不是會被她哄迷糊?
想起方才寬門前那掃過的那一眼,那庶女素衣素面,頭上也只一支不起眼的銀簪,耳上也空空的沒有墜子,一副打扮比府上掃地的丫頭都要寡淡,倒難為她,這幅為阿昱守喪的姿态倒是做的很足。
只為了不歸還那些聘禮,她可真是‘盡心盡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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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
宋婉一回來,自然是先來見大夫人。
廳堂上,年過四十的宋大夫人似乎因為偏瘦的緣故,面容顯得有些刻薄,她端坐在上首,眸光冷冷的看着站在不遠處垂眸靜默的宋婉,哼聲道:“我家婉婉啊,可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一說你姨娘病了,立馬就回了家。”
“只是,你也太不将我這個嫡母放在眼裏了,我可是派人喚了你好幾次,你都裝聾作啞的連個話都不回,哼,可見我這個嫡母的話,在你眼裏是一文不值啊!”
這樣陰陽怪氣的語氣,宋婉從十歲父親去世後,聽到了如今,早已麻木習慣,聞言也只是将眸子垂的更低,說話語氣平靜帶着恭敬:“回母親,近日是臨近陳二公子的忌辰,我實在有些忙碌,這才沒能及時回來,還請母親寬恕。”
宋大夫人冷哼一聲,瞧着宋婉的眼神滿是不屑。
在她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孩子,她怎麽不知道宋婉比她那個賤人娘,多了不知多少心眼。
只是她作為正室,作為如今宋家絕對的掌權人,不很在意宋婉那些小心機罷了,反正……只要有她那個賤人娘在,宋婉就肚子裏有九曲回腸千般繞,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只是時不時的,還得敲打敲打宋婉這個賤骨頭,否則她還真以為攀上了陳家夫人,她就不得了了!
“聽說陳大公子回京了。”宋大夫人說着,端起了手邊的茶盞,一邊淺淺喝着,一邊道:“那你便得有點眼力見兒,待辦完陳二公子忌辰一事,便自覺的從陳家回來,別沒皮沒臉的等着人家正主來趕你,聽見了嗎?”
宋婉聞言,緩緩的撩起眼簾,道:“母親,當初我去陳家時,說是的是要為陳二公子守三年的。如今我只給陳二公子守了一年,若就回家來,那外人定會說咱們宋家,為了吃下陳家聘禮急不可耐不擇手段,畢竟那麽多聘禮,咱們可是一分未還……”
“砰——!”
一聲悶響過後,茶盞碎裂在了宋婉的腳下,她身子猛的向後退了一步,臉上身上更是灑滿了水跡茶葉。
她擡手捂着左額被砸的地方,緩緩看向宋大夫人,臉頰上滑落的水滴,像是她的淚。
她卻毫不怯懦,被燙到微紅的臉上,落滿水珠的深幽眼瞳直直的看向憤怒的宋大夫人:“母親莫生氣,依我拙見,為了咱們宋家的名聲着想,待我留在陳家守足三年,屆時咱們再拿這些聘禮,旁人才不會有非議啊。”
”畢竟如今兄長在朝為官,若叫旁人因這些聘禮財物對他諸多議論,那于兄長的官聲,畢竟不好。”
“小賤人,你在威脅我?”
宋大夫人刻薄的面容之上,那雙眼怒而眯着,裏頭卻滿是陰沉,對着宋婉冷聲一笑:“說來說去,你不肯回來,不就是仗着陳夫人高看了你一眼,你想攀附陳家嗎?”
“又或者……你是想攀附人家陳大公子?”
“呵,宋婉啊宋婉,看不出來,你野心不小啊。”
說着,宋大夫人呵呵笑了起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宋婉,道:“那我便給你這個機會,你若真能攀上陳大公子,給人家做個妾室,那也是宋家的光彩啊!”
宋婉沒想到大夫人心思肮髒至此,看着她的眼神裏滿是沉冷,肅聲道:“母親,還請慎言!”
宋大夫人不屑的撇嘴,心中知道宋婉是個自尊自傲的賤骨頭,自然做不出去勾引男人的那種事,說這些話也不過是想敲打辱罵她。
只是……就算她不主動去勾引,但若陳大公子看上她這張臉……
畢竟宋婉這張臉生的是好看極了,否則也不至于叫人惦記了一年還不死心……
思及此,宋大夫人心中有了盤算,冷眼看着她道:“我作為你的嫡母,也是看着你長大的,即便你有些話說的令我生氣,但我作為長輩,也不會同你過多計較。”
“你想在陳家多待些日子,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件事……你得給我辦妥了!”
宋婉聞言,擡眸望着大夫人眼中濃重的算計,背後漸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