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秋
寒秋
宋婉心思沉郁的走出大夫人的院門,涼秋的風掠過她紅腫的額角,身前打濕的衣衫又冷又涼,卻澆不滅她心底升騰起的火。
她厭惡極了這種處處被人拿捏控制,卻又掙脫不了的感覺。
不遠處,少女嬉笑的聲音漸近,宋婉擡眸看去,是她的兩個孿生嫡妹。
她們穿着上好的裙衫相攜而來,生着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容,在瞧見她後,她們面上的笑意頓消,話語聲一如既往的不屑:“喲,二姐回來了?”
“我還以為她都忘了自個兒姓宋了呢?”
宋婉看着她們兩個,絲毫不在意她們言語中的譏諷,只是看着她們頭上的貴重寶石簪子,凝了眉頭:“我若沒記錯的話,你們戴的首飾應該是陳家聘禮中的,這些聘禮興許來日是要退回去的,你們就這麽戴着招搖,不大合适。”
宋清聞言擡手扶了扶那簪子,哼了一聲:“叫你一聲二姐,你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我們的事,憑你也能管?”
言罷,拉着宋雅走了。
宋婉深吸口氣,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的煩躁,往自己的院落回。
她的院子很小,就兩間屋室,自從她去了陳家後鮮少回來住,屋子裏也就姨娘身邊的丫鬟偶爾來打掃一下。
她在鏡前坐下,看了看額角的紅腫,上了些粉,将那一側的鬓發放了下來,看着勉強遮住了,又去換了件外衫後,這才邁步往姨娘的院子裏去。
父親在世時姨娘得寵,住的院子也好,大夫人即便心中恨極,也不會明目張膽的苛待。可父親去世後,一夜之間,姨娘就被趕去了臨近後院的一間小屋裏。
記得那年的冬天極冷,大雪一連下了六七日,偏小屋的屋頂漏水,日出之後化雪的雪水更是如雨一般在下在姨娘的小屋裏,地上的積水一團團的,滿屋子裏都是陰冷透骨的濕氣,大夫人還不給半點炭火……
她心疼姨娘,便偷偷的把自己的炭火拿來給姨娘用,被大夫人發現後,挨了三十個手板不說,自此後的冬日,連她也沒了炭火。
來到姨娘的小屋前,喜鳳正在熬藥,一見她的身影,高興的起身便沖屋裏喊:“姨娘!咱們二姑娘回來了!”
“真的嗎?”
宋婉沖喜鳳笑笑,進了屋,見姨娘正欲下床,立即快步走上前去,“姨娘,你別起來。”
柳姨娘拉着女兒的手乖乖的坐下,眸光歡喜的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後,紅了眼圈說:“近來怎麽又瘦了?是不是總操心着我,都沒好好吃飯?”
宋婉笑着搖搖頭,說話間又摸了摸她的床被,“我沒瘦,是姨娘看錯了。”
柳姨娘知道自己女兒最最要強,是不會和她說實話的,便也不再多說這些,只是問她:“你是從大夫人那裏過來的吧,她可有因何責打你?”
“姨娘放心,沒有的,她只是囑咐了我在陳家要盡心守禮,別丢她的臉。”
柳姨娘自是不信,拉着女兒的衣袖就要查看,宋婉微微側過面頰由着她看,同時開始問起她的病情,柳姨娘自是不想讓她憂心,只溫言安慰她沒事,絲毫不提大夫人那些刻薄。
宋婉豈能不知她的心思,拿了藥油來給她按腿,而後又服侍她喝了藥,同喜鳳一起給她屋中的被褥鋪蓋都曬過洗過,藥材又添置好,這才起身回了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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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陳家時,黃昏已将落幕。
陳夫人得知她回來的消息,便遣人來請她去主院一同用飯。
滿院已點上燈,四處都是亮堂堂的。
陳朔回京後,陳夫人心情十分好,連桌上的菜都多了幾道。
陳夫人夾了一塊粉蒸肉給她,邊說:“婉婉多吃些,瞧你這般瘦,今日回去你姨娘見了,定是心疼的不得了吧?”
宋婉笑着道:“我從小都是這麽瘦,我姨娘都習慣了。”
陳夫人也笑,正要再說什麽,卻瞥見她鬓發間隐約有紅腫的痕跡,擡手輕輕一撩,頓時擰了眉,關切問:“哎呀婉婉,你頭上這傷是怎麽了?腫的這般高?”
宋婉沒想到會被陳夫人發現,來之前她還特意又敷了一層粉的,卻也沒用,便不在意的一笑,說:“沒事的夫人,我回來時候在馬車上不小心磕到的,我已塗過藥了,您不用擔心。”
“唉,下次更小心些,這可是臉上,女子容貌多要緊,真要落了疤痕,可就不好說婆家了。”
陳夫人似是無意的一句,宋婉的心卻五味雜陳,靜默了片刻看着陳夫人給她拿來的上好傷藥,心頭苦澀的道了謝。
回去的路上,宋婉握着傷藥,一個人慢慢的走着。
她自來到陳家就明白,陳夫人心善是絕對不會讓她在陳家空耗一輩子的,所以她一直在盤算着怎麽在這些時間裏掙紮出一條活路來。
但一年過去,她的活路還沒尋到,大夫人卻是日益緊逼,且今晚聽陳夫人的話音,也許在不久的來日,她就得離開陳家了。
畢竟陳朔這一回來,應是就要娶親的,陳朔又厭惡她,怎會容許她在陳家多留?
怕是陳昱的忌辰一過,陳夫人便會開口吧……
夜風涼涼的吹過,宋婉低着頭心中惆悵,想着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她該怎麽辦……
正想着,廊下傳來沉穩了腳步聲,宋婉擡眼去看,竟是陳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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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高腿長,很快便走近了,随着夜風吹徐,飄來一片酒氣。
夜晚廊下昏暗,他的面容也似染上了一層幽影。
宋婉一眼望過去,對上他黑沉沉的雙眸,只覺得壓迫感撲面而來,迫的她往後退了一步,剛才還一片煩亂的內心,瞬間便清醒緊繃起來。
兩人頓住腳步,面對面站着。
陳朔擡手捏了捏眉骨,放下手的那一刻,眸光盯着垂眸靜立一旁的宋婉,道:“宋姑娘,這是剛從母親那兒出來?”
宋婉擡眸看向他,點頭道:“嗯,剛陪夫人用過飯,正要回去。”
言語間,那片酒氣,似乎更濃郁了些。
宋婉不好盯着他的臉一直去看去分辨他到底醉了沒,只是感覺,他好像沒醉。
“那還請宋姑娘留步片刻,陳某有些話需同姑娘說。”
陳朔說着,身子向後退了些,随意靠在了廊柱上,身形頗有些懶散醉态,道:“聽母親說,這一年來,宋姑娘在陳家,無不盡心盡力,也将母親照顧的很好。”
“這一點,陳某感謝姑娘。”
宋婉心下一滞,看向他那一刻,已預料到他接下來會說什麽。
上一刻還在思索的可能,下一瞬便在眼前落成事實,她心中難免悲涼。
難道她的命運,真的就如大夫人所說,生來低賤如泥,便永世低賤如泥嗎?
陳朔哪裏知道宋婉在想什麽,只在那旁又道:“此次回京,我會在家中久留,母親那邊自有我來照顧,往後就不敢再勞煩姑娘了。”
“為表謝意,我準備了一間鋪子送給姑娘,就在長泰街上。待阿昱忌辰過後,姑娘便可去接手。”
“也請姑娘近日閑暇的話,收拾一下行李。”
話說到此,就已經是挑明了,宋婉便再無可避。
但是,她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樣回到宋家,回到大夫人的手裏任由她捏扁搓圓。
宋婉沉思片刻,看向陳朔道:“大公子,鋪子就不用了。我家陳家所做一切,皆是應當的,大公子實在不必言謝。”
“至于收拾行李……”
宋婉說着,雙眸凝光落在陳朔面上,鼓起勇氣不卑不亢道:“大公子莫不是忘了,當初我來陳家時,說的是要為二公子守三年的,如今尚且過去一年,我若就離開,豈不是言而無信?”
“且當年的聘禮,宋家并未歸還,我若不兌現諾言,實在是良心難安。”
“所以,三年之約,還請大公子容我履行。”
靠在廊柱上的陳朔,雖有些醉暈暈的,可腦子卻是清醒的,聽她說完這些,那雙劍眉便凝起了。
她竟不想走?
是嫌一間鋪子少,還是有別的企圖?
宋婉眼見着陳朔的表情不好,想到他到底是喝了酒的人,心裏也有點害怕他一怒之下将她扔出陳家,于是說了句告辭,便想轉身離開。
一陣冷風吹來,陳朔醉意清醒了些,看着夜幕中,她清瘦到他一只手都能捏碎的背影,覺得自己真是小看她了!
不耐之下,他沖那背影開口問:“你是嫌少?”
宋婉頓住腳步,清美的雙眸染上無奈,回身拒絕:“大公子醉了,還是早些回吧。”
見她這般推拒着不肯離開,陳朔越發覺得她另有所圖。
于是便直了身,語氣沉肅道:“宋姑娘,我陳府,誤不起你的姻緣。”
陳朔一句話,宋婉的腳步再次停下來。
她轉過身,沉默了片刻,走回了陳朔面前,迎着夜晚厚重的夜色,認真的看着陳朔那雙眼,将自己壓在心底的話說了出來。
“大公子,當初我以二公子未亡人的身份踏入陳府那一刻,便再未想過婚嫁!我更願以二公子未亡人的身份,留在陳家為他守一輩子……”
“不可能。”
陳朔不等她說完,便皺眉打斷了她:“我陳家不需要。”
她竟想在陳家留一輩子?
她可真敢想!
陳朔不再有耐心同她多說,想着她自己不肯走,回頭綁了強将她送回宋家也不是不行,于是便道:“給你三日時間,你好好想想究竟想要什麽。銀子,鋪子,什麽都行,只要不過分,我都會給你。”
言罷,他便轉身離開,闊步而去不過片刻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宋婉無奈嘆息,迎着夜風慢慢往回走,只覺得比之一年前,前路仍是一片黑暗混沌,半點光明也難窺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