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寒秋

寒秋

兩日裏,陳朔一直叫人留意着宋婉的動靜,得知她沒有收拾行李不說,反而大多時間都呆在母親的身邊,心下更是決定,待阿昱的忌辰一過,立即就将她丢回宋家去。

她即好說不聽,厚臉皮賴着不走,那他也不介意當一回不講理的粗人。

隔日一早,宋婉早早起來,外頭剛亮起的天,白霧薄薄的一層,好看卻也冷。

她穿好素白的裙衫,烏發間仍是一根銀簪,便往陳夫人的院落去。

陳夫人也剛梳洗完畢,正在用茶,見她來了也叫丫鬟給她一盞,宋婉沒喝,同孫姑姑一起去院中安置祭奠的物事了。

不多時,陳朔過來了,一身墨黑衣袍,頭發以銀冠整束着,劍眉之下一雙眸深邃有神,卻似染了深秋的寒意,淡淡的掠了宋婉一眼。

宋婉想到那夜并不愉快的談話,今日便是他說的期限,緩緩的轉過了眼眸。

陳朔一進屋,陳夫人便叫趕緊擺飯,還不忘叫身邊的丫鬟去給宋婉送一碗燕窩,邊道:“婉婉近來忙你弟弟的事,勞心勞力的累的越發瘦了,前日她回家去,她姨娘見了定是極心疼的,趁着這幾日她還在家裏,我得好好給她補補身子。”

陳朔見着母親處處記着那心計深沉的女人,無奈搖了搖頭,倒也沒說什麽,在桌邊坐下後,喝了口茶隔着窗子向外看去。

宋婉正聽孫姑姑說話,微微側着臉頰,眼神專注又幹淨,再加上那身白衫,還真是一副弱柳扶風的清純贏弱模樣。

她能讓母親那麽憐惜,大約有半數的原因,就在她的這張臉上了。

“來,喝粥。”

陳夫人一句話,陳朔悄然收回了目光,緊接着就又聽陳夫人嘆道:“關于婉婉回宋家的事,你也別太着急了,若是剛辦完昱兒的忌辰就馬不停蹄的叫人走,也顯得咱們太刻薄了些,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的,就再緩些日子吧。”

陳朔一聽這話便皺了眉,他都準備好明日就将人丢回去了,母親竟又這般說,真要依了她的,怕真是要如了那女人的願,得兩年後才能瞧見那女人走人了。

他想着,便開口道:“母親,你處處為她考慮是好意,可萬一人家家裏人不這麽想呢?你遲遲不放人回去,人家嫡母姨娘是不是還會想,你耽誤了人家的好年華呢?”

陳夫人倒也聽進去了,畢竟宋婉已經十七了,女子議親不容易,少說幾月,多則一兩年,也的确是日日寸金了。

想着,便道:“那就不多耽擱她,至多半個月,你送她回家吧。”

陳朔:“……”

半個月……他一天都不想等。

不過一想到前夜裏的談話,今日興許就能有答複,他便多了點耐心。

-

墓地在城外以北的一處山下,過去大概要一個時辰,臨行前宋婉婉拒了陳夫人要她同車的好意,同孫姑姑一起在後面的馬車上。

孫姑姑閑不住,還拿了針線來做,宋婉閑來無事,幫她理着繡線,兩人小聲的說着話。

待出了北門,馬車停了片刻,孫姑姑掀簾去看,邊道:“是三姑奶奶和表姑娘。”

宋婉笑笑沒吭聲,她在陳家一年,沒少見到陳朔的三姑和表妹,更沒少聽她們陰陽怪氣的嘲諷。

就因為大夫人不肯歸還那些聘禮。

再一想到那些聘禮在這一年間,不知被大夫人挪用多少,她的心裏就一陣酸苦。

陳家人厭惡她,是應該的。

馬車很快又動起來,戚雲英坐在陳朔的馬車裏,邊整理裙擺邊笑盈盈的說:“表哥,我聽我娘說,舅母要在年前為你定下婚事,是真的嗎?”

陳朔身子靠着車壁,長腿屈着,聞言看着她,笑了一聲:“真愛打聽。”

戚雲英嘻嘻一笑,小聲道:“那表哥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我這兩年可不少出去赴會,京裏各家的姑娘我認識不少呢,你給我透個信兒,回頭我也來幫你參詳參詳!”

陳朔見她這勁頭,不免搖頭失笑:“你啊你,有那個閑工夫,還是趕緊繡你的嫁妝吧。”

戚雲英見他不答,輕哼一聲小氣,卻也不再糾纏,轉頭就拉着陳朔說話下棋了。

出得城外,馬車快了許多,小半個時辰後便到了地方,一行人紛紛下車來。

山間風大,戚元英系好披風,一側眸便看到宋婉在不遠處,頓時冷哼了一聲,回頭對陳朔說:“表哥,我一瞧見那宋婉就煩,她什麽時候回她宋家?”

陳朔只道:“別多話了,我們去看你昱表哥。”

戚元英扁了扁嘴,不再多話乖乖跟上。

宋婉抱着寒衣,深秋的落葉在腳下發出細碎的響,冷風裹着她的長發飛卷,她看着不遠處一個個墓碑,只覺得手中寒衣越來越重。

陳家從祖上便是從武,幾代之內幾十人戰死沙場,英烈忠魂之墓,宋婉越靠近,就越壓不住心內的愧疚之感。

不到墓前,陳夫人已經紅了眼睛,她先是停在陳昱的墓前,觸了觸那冰冷的墓碑後,去往陳将軍的墓前了。

陳瑤拉着戚元英一同跟上,陳朔淡淡的看了宋婉一眼也去了。

宋婉留在陳昱的墓前,蹲下身将墓碑擦過,雜草清理過,才将一應的祭品擺上。

青煙袅袅飄散,火光在她眼底明亮,她點着元寶紙錢,在心裏默念着希望陳昱在那邊過的好,不知過了多久,察覺到身後一道冷淡的視線,她回頭去看,是陳朔。

他就站在那兒,什麽話也沒說,只看着她,微微向一側偏了下頭。

宋婉便心如明鏡,起身離開了這兒。

-

陳夫人哭着回到陳昱墓前時,寒衣已燒了大半,火光已被風卷的很大,她心傷之極不停的抹着淚,陳瑤在她旁邊扶着她,低聲的勸慰着。

陳朔蹲在墓前,默然的将一沓沓紙錢放進火中,忽起一陣狂風,卷着火苗煙灰四處卷,落了許多在幾人身上。他便起身,同陳瑤說:“姑姑,風太大了,母親有頭疾吹不得這冷風,你同母親先回車上。”

陳瑤點頭,挽着陳夫人的手臂将人勸走了。

寒衣即将燒完,戚元英看了看遠處的宋婉,輕聲的說:“她做的寒衣,昱哥哥也不知滿不滿意……可惜我針線太差,不然定要親手為昱哥哥做一件厚厚的。”

陳朔看向她紅紅的眼睛,擡手拍了拍她的肩:“你昱哥哥會體諒你的。”

兩人一直等到火光盡滅,再無青煙飄出,才收拾一應祭品準備回去,戚元英都走了好幾步,感覺身後沒人跟上,才回頭去看陳朔,問了句:“表哥,是落下東西了嗎?”

陳朔沖她擺擺手,說:“我再看看這周圍,怕燒起來,你先走。”

“哦,好。”

戚元英應了一聲,順着滿是枯草的小道向前走,不多時便遇上等在道旁的宋婉,她看着宋婉這虛僞做作的一身素白,眼底盡是厭惡,走過去的時候,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過去。

小道窄,又正是一處斜坡,宋婉本就側過身讓了她,右腳已經站在斜坡處,措不及防被戚元英一撞,腳下突然一崴,一聲驚呼,整個人不受控的摔到了斜坡下的深草叢裏,雙手按下去的那一刻,她痛的瞬間重重的咬緊了牙關。

雜草叢裏長着帶刺的植物,此時不知多少刺紮進了她的掌心,痛的她呼吸都在顫抖。

戚元英看着她狼狽跌倒的樣子,快意的冷哼了一聲,轉頭便走了。

-

風大的厲害,呼嘯着從耳旁刮過,吹打着草葉掠在宋婉的臉上,好像在一下下抽她的耳光。

她疼的快要落淚,卻狠狠咬牙忍着,深吸口氣後起身看向疼到顫抖的兩只手,幾十個小刺深深的嵌在肉裏,她忍着疼将能拔的都拔了,血珠瞬間溢出來,一點點的像是在她掌心開花,她拿出帕子慢慢的擦着,不過片刻白色的帕子上便沾滿了血跡。

陳朔走過來時,見宋婉仍站在斜坡下,正想要開口提醒她該走了,卻見她似有所覺的回過了身,衣袖緩緩落下。

也就是她放下手的那一瞬,陳朔看到了她手中來不及握緊的帕子。

陳朔眼力好,他确定那是血跡無疑,聯想起方才看見元英将她撞倒那一刻,眸光不動聲色的看向了她摔倒的地方。

果然,在那片枯黃的雜草中,看見了長着小刺的細枝。

一切思緒,不過是片刻之間,下一刻他邁開腳步,深眸掠過她一雙泛着隐隐水光的眸子,淡聲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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