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寒秋
寒秋
宋婉從內室出來,掩在袖子裏的手幾乎已經疼的麻木了,傷口細小倒不會怎麽出血,就是擠壓的時候疼,她忍的也有些辛苦,此刻只想早點回去上過藥好好休息。
經過廳堂時,在一旁坐着的陳朔卻起身上前一步,低聲問她:“手……如何?”
宋婉眼尾餘光掃過不遠處的幾個丫鬟,不欲同他多說,只搖了搖頭:“沒事。”
陳朔看着她背影,想着她心有算計是真,但這性子……倒也有幾分女子少有的堅韌。
陳朔一直等着陳夫人睡醒,這時天色早已黑透,他在陳夫人床邊坐着,看她仍精神不濟,陪着她用了晚飯才回到自己院中。
沐浴過後,他毫無睡意,便在桌前練字,小厮良文在一旁整理他翻亂的書籍,邊說起今日見着宋婉的丫鬟燭心在廚房和霜葉閑聊的事。
“聽那燭心說宋姑娘上次回去的時候,宋家大夫人特意給宋姑娘新制了多少衣裳首飾什麽的……我聽她話音,應該是宋家那邊對宋姑娘,有了什麽安排的樣子……”
聞言,陳朔寫字的手,緩緩的頓了下來。
他想到宋婉所說的兩年時間與她私事有關,想到那些聘禮皆是被她嫡母掌控,想到她只是個庶女……
一時間,他似乎知道了宋婉不肯回宋家的理由。
當初阿昱病重,他本是不同意阿昱定親,也唯恐耽誤了哪家無辜的姑娘。可後來母親哭泣,說萬一阿昱不好,但若能留下一兒半女也是安慰,他無奈之下同意了阿昱定親一事。
他們定親時,他人在邊關,只在母親來信得知,阿昱的未婚妻是一個小官家的庶女。因明知此事是委屈女方,所以送去的聘禮也極其豐厚,兩方也約定了會在三個月內完婚,讓他屆時早些回府。然而不到兩個月,他便收到了阿昱病故的消息。
處理阿昱喪事的那幾日,他心中悲痛難以顧及其他,是以那一夜宋婉跪在靈前長跪不起,被他質問到羞愧難當也不肯離去時,他是真的心中生怒,覺得宋婉同宋家,真是貪婪無恥,令人鄙棄。
如今想來,她所做一切,未必就是她的意願。
但即便隐約猜到了宋婉的難處,他也不打算改變主意。
人各有命,他也只能容忍宋家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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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着兩三日,宋婉除了在陳夫人處走動,幾乎都在自己的小院子裏,手上的傷差不多好了後,她想着冬日将臨,準備親手給陳夫人做個絨帽,再給姨娘做一雙厚厚的護腿。
可做絨帽需要上好的皮毛,她手裏沒有現成的,便帶着燭心出門去買。
街上繁華熱鬧,宋婉也不需要別的,便直接去了衣料鋪子,挑了許久看中了一條上好的白狐皮,價錢自然也不低。
燭心在一旁靜靜看着,片刻後低聲道:“姑娘,這也太貴了,您的銀子夠麽?”
自姑娘來了陳家後,姑娘的月錢大夫人總是給的不及時,有時候甚至故意不給,這種情況下姑娘自己攥不住銀子。
宋婉聞言低聲同她道:“前陣子陳夫人給我一些花用,差不多是夠的。”
燭心聽了,想着陳夫人對她是真的好,連這種細枝末節都想到了。
宋婉剛遞上銀子買下,正要挑裏布時,忽聽門口傳來一聲笑:“哎呀,這不是婉婉嗎?”
宋婉一聽那聲音,回眸時唇角便帶了笑,喚了聲:“大嫂。”
來人正是宋婉嫡兄宋睿之的妻子江氏,往日在家裏,兩人還算能說的上話。
江氏眼神靈光,一眼便看見宋婉手中的白狐皮,笑着上前來便摸了摸,問:“婉婉,這皮子可真好,拿來做個什麽都是頂暖和的……這你買下了嗎?”
宋婉點了點頭,不欲同她多說這皮子的用處,一邊收起來一邊問:“大嫂今日是來給誰看布做衣裳的?”
江氏見她動作自然明了,呵呵一笑道:“準備給智兒做,他今年長了不少個頭,打算再給他做兩身新的。”
說着,笑吟吟的看着宋婉又問道:“婉婉,前幾日聽母親說,你快回家來了,日子定下了沒?若是定了就告訴我,屆時我也好派人去接你。”
宋婉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許,道:“日子還沒定呢,多謝大嫂費心了。”言罷,也不想再和江氏多說,便說有事先走了。
江氏也不多留,倒是一回頭便去問掌櫃的,“掌櫃的,方才那張白狐皮子頂好,賣價多少啊?”
掌櫃笑一聲:“不多,也就二百多兩,夫人也想要嗎,倒還有兩張差不離的……”
江氏連連擺手,暗自乍舌如今的宋婉真是攀上高門了,難怪拖着不肯回家來呢,比起在家時花一分銀子都要跟婆母面前低三下四的時候,這種豪氣的日子誰不喜歡呢?
只是可惜陳昱死了,這樣豪氣的日子,她沒那福氣過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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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落定。
宋家,宋睿之小酌了兩杯,帶着半身酒氣回到裏間,一脫下外衫便靠在了床頭。
往日裏他若是這般,江氏必定啰嗦不停,今日倒沒吭聲,反而坐他身邊,同他溫聲說起白日裏碰見宋婉出手大方的一幕來。
“那可是二百多兩,她說買就買了,也不知做給誰的,但一定不是做給婆母的。”
“你我成婚這多年,我也極想要一個那般好料的圈領,戴上又好看又暖和的。”說着嘆了一聲:“要怪就怪我窩囊沒福氣吧,兒子都這麽大了,還得月月問婆母讨錢用……”
宋睿之又沒醉,自然聽得懂她話音,無非是又嫌他俸祿少,母親不肯放管家權給她……心裏雖厭煩懶得理會,但還是開口道:“不就是個圈領,咱家不是買不起,只是眼下我愁外任一事,花用本就多些,還多是母親出錢,總不好再問她張這個口。”
說着,擡手攬着江氏的肩,哄着道:“待我外任定下好去處,屆時別說一個圈領,就是五個十個,我也給你買的來!”
江氏雖然知道他才哄人,但還是樂意聽他好話,便撅了撅嘴,哼了聲:“大丈夫一言九鼎,夫君可切莫忘了才好。”
“放心放心……”說着便又起身,披上了外衫往外走:“你先睡,我去瞧瞧母親。”
宋大夫人守寡多年,冷夜更熬了許多年,入夜後覺少難眠,許多時候都是靠一遍遍的看賬本才得以入睡。
是以宋睿之來的時候,她還正在院中望星踱步。
宋睿之也不啰嗦寒暄,直接開口就問:“母親,二妹回來的事,你是如何打算的?這眼看着,年關将至了。”
宋大夫人聞言,淡聲道:“宋婉是個是個軟硬不吃的賤骨頭,想叫她乖乖回來,是要費心力的,你着急也沒用。”
宋睿之心煩的嘆息,“她一日不回來,我就一日被人掐着脖子,真是難受……”
這話宋大夫人已經聽了很多次,寬慰的話她也已經說膩,只在沉默片刻後,道:“江氏那邊,你仔細別喝多了亂說話。”
“母親放心,我曉得緊要。”
待看着兒子走,宋大夫人才轉身進屋,站在牆上挂着的那副畫像前頭,無奈的嘆着:“雖你是個寵妾滅妻的混賬,但若你仍在,想必兒子的仕途,定能比如今走的更順暢些。”
“只是可惜,你是個短命的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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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夫人歇了兩天,人總算是精神了,連着兩天出門赴宴,明白人都知道,她這是要準備選兒媳了,是以第三日,便有兩家夫人上門來閑話家常。
日光暖和,宋婉在窗邊做絨帽,燭心閑來無事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小聲跟她說着陳夫人院裏的熱鬧。
“反正以陳家這樣的門楣,娶個三品上家裏的嫡女還是不難的。”
她說着,眼神看向宋婉,小聲問:“不過姑娘,你也該為自己打算了,真要等陳大公子的新婦入了門,咱們還在這兒,人家怕是要嫌棄的。”
宋婉聞言,手上針線慢了一分,清凝的眸光微閃了閃,目光悲涼的看向外頭的日光。
她明知前面是火坑,如何甘心去跳?
可後面……也沒她的退路可走。
她厚顏無恥的奢望陳家可以容她靠一靠,讓她停在這兒,不前進也不後退就好。
可陳朔不允……她甚至已經開始想,要不要認命了……
這種窮途無路的時光,一日日的磨着她的心性,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硬撐多久。
“姑娘?”
宋婉顫動着眼睫回神,垂落眼簾遮住眼底的苦澀,輕輕的應了一聲:“這些事,我自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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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幾日,宋婉的絨帽做好了,但她并不着急送給陳夫人。
她已經開始着手做姨娘的護腿了,她想在護腿裏面放一些散濕寒的藥材,便帶着燭心出去買。
醫館人有些多,宋婉等了一會兒才拿到藥材,轉身便準備離開,誰知人剛走到臺階的邊上,後腰處就被人狠狠的一推!三層石階,她狼狽的跌落下去,瞬間匍匐在街面上,膝蓋疼的像是骨頭碎了。
“姑娘!”
燭心驚叫一聲,引來四處目光,她立即跑上前去攙扶,可宋婉一時卻站不起來。
她緩了口氣,撐着手臂向後看,便見鐘玉蕊一身豔麗華貴的身影,緩緩的邁步出來,立在石階上居高臨下,滿目冷惡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