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塵
前塵
暴雨傾城,嘩嘩啦啦地打在窗外的樹葉上。
背部的痛楚似乎還在,又似乎不在了,屋裏燃着濃重的百和香,熏得人頭腦昏沉。江釋月努力了好多次才勉強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趴在屋中的榻上。
這是在哪裏?
江釋月一驚,勉強爬了起來,向窗外看去。窗外有一棵大梨樹,這棵樹她記得,是她還未出嫁做姑娘的時候,種在她的院子裏的。只是她的院子已經荒廢許久,這棵樹也該在十年前就被人砍了才對。
她有些驚異地晃了晃腦袋,想要整理一下自己混亂的思緒。記憶零零碎碎卻又清晰深刻,讓她不禁回想起了她睜開眼睛的前一刻。
窗外正下着淅淅瀝瀝的雨。
似乎有許多日子沒有見過太陽了。
“江姑娘,該喝藥了,您這身子,不能不喝藥啊。”
一個聲音打斷了江釋月的思索,她回過頭去,看見一個老婆婆正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湯藥,有些擔憂地勸說着。
江釋月低低地笑了一聲,伸手便接過了那藥碗:“多謝。”
良藥苦口,她不喜歡苦味兒,但也不得不喝。只是那湯汁尚未入口,她便聽見了自院門處傳來的嘈雜聲音,手中一顫,那碗藥便如同潑墨一般,盡數灑在了她不算幹淨的白裙子上。
“婆婆,你快……找個地方躲起來,”江釋月一邊說,一邊重重地咳嗽着,“快些……若讓她們發現你,恐怕……”
“江姑娘……”
“快去啊!”江釋月推了她一把,連傘都顧不得打,徑自沖到了門外。
一群家丁自前院魚貫而入,一個錦衣的女子在他們的簇擁下走了進來,頭頂撐了一把大傘,渾身上下一分不亂,與幾乎濕透了的江釋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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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這不是丞相府的大夫人嘛,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江釋月被她帶來的幾個家丁按住,強迫式地跪在那個姑娘面前,口中卻不服軟:“咳……我還以為是誰,這不是剛死了丈夫的江大夫人嗎,怎麽今日有空……”
江淩瑤卻沒有生氣,她慢慢走上前來,伸手便甩了江釋月一個耳光,她下手毫不留情,江釋月的嘴角甚至立時便破了,滲出絲絲縷縷的血來。她弓着腰,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見她這副凄慘的模樣,江淩瑤似乎心情極好,她捏着江釋月尖尖的下巴,打量了幾遍,戲谑道:“怎麽,這就受不住了?我聽聞你侍奉過的那些高官有許多人都暴虐成性,想必沒少在你身上……啊?如今姐姐打一下你就這般拿捏姿态,是有多瞧不起我呀?”
江釋月喘了兩聲,沒有說話,江淩瑤卻看不得她如此,手下又用了些力:“你看你這張臉,真是個狐媚子,怪不得父親老懷疑你母親偷人……”
“閉嘴!放開我!”江釋月掙紮着偏頭,卻逃不開她手掌的鉗制,江淩瑤在她下巴上掐出了深紅色的印子之後,才心滿意足地放了手。
“罷了,瞧在你是将死之人的份上,我才與你多說兩句,”江淩瑤拍了拍手,笑着站了起來,“丞相夫人私逃出府,這是多大的罪名啊。丞相為了找你,快要把信京全城給翻過來了,照他的性子,還不知要對你做什麽。你姐姐我也算做件好事,為了不讓你直接被那些人玩死,現在先送你一程,也當是積德行善了。”
語罷,江淩瑤便随意地揮了揮手,笑道:“愣着幹嘛,動手吧。”
按着江釋月的幾個家丁便松了手,江釋月還未來得及緩一口氣,長長的鞭子帶着呼嘯的風聲,便一下一下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周身的幾個家丁一人抽出了一條長鞭,毫不客氣地在她身上招呼着,每一下都用了十足十的力氣。皮開肉綻,鹹濕的雨水滲到傷口裏去,帶來一股陌生的顫栗。
“江淩瑤!”她趴在地上,咬牙切齒地叫了一聲。江淩瑤抱着胳膊在她面前看着她,眼神帶着快意,像是在看什麽讓人快樂的事情。
“我生在江家,沒得選擇,但我從不想跟你搶東西……不過是希望自己能活下去,”胸腔中似乎積了血,說話變得好艱難,“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當年在府中,你母親便千方百計要置我于死地,慫恿父親把我當做娼妓賣給那些大人……後來我如了她的願,身敗名裂地嫁出去,你們還不肯放過我……為什麽你們要這樣對我?”
“為什麽?”江淩瑤重複了一遍,似乎在咀嚼她話中的意思,“為什麽……你一個小小的庶女,年輕時占了嫡女的風頭,又生得一副妖精面貌,那些男人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父親為官,旁人向他要你,豈有不給之理啊……犧牲一個你,換他步步高升,我看可是上算得很。”
江釋月一怔,随即努力地在雨中仰起頭來,嘶吼道:“既然從不把我當做女兒,他當初為什麽要生下我?明明都是他的女兒,他費盡心思為你幾個鋪路,卻把我送上別人的床任人淩|辱,這是什麽道理?”
“什麽道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要你給你必須給,這就是道理!你後來巴上了丞相,瞧瞧那副小人得志的樣子,竟連生你養你的江府都不認了。”江淩瑤的面容在她眼中有些扭曲,她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說,“江釋月,我等了這麽多年,丞相終于倦了你,可讓我高、興、壞、了!你說,你不是咎由自取是什麽?”
咎由自取,她一生所求不過是保全自己,為何便成了咎由自取?
“憑什麽……”
似乎是哪裏出了血,滴滴答答的,混合着雨水流到嘴裏,又鹹又腥。江釋月漫無目的地在光禿禿的地面上抓着,卻什麽都抓不住。
到底是哪一個選擇出了錯,讓她把自己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年少時,信京全城皆知,所謂信京第一美人,是個庶女。
她母親從江南遠嫁過來,生下她後便撒手人寰,父親對她愛答不理,大夫人覺得她沒什麽威脅,一路放任她長到了十五歲。
十五歲她第一次跟着各位姐姐妹妹參加世家集會,一手好詩驚豔了信京全城,加之那張極美的面容,雖是庶女,但各家官宦小姐、少爺公子驚為天人,給她冠了個“信京第一美人”的美稱,廣受贊譽。
年少不知收斂,總以為出風頭是好事。她有了這個名頭之後,喜滋滋地回家,以為會被父親稱贊,結果還沒進前廳便被父親毒打了一頓,唾液飛濺在臉頰邊。
“你一個小小的庶女,搶什麽風頭,是想讓我們江家蒙羞嗎?”
“今日之事,下不為例,以後別去搶你幾個姐姐的風頭,怎麽,你還覺得那些官家公子會娶你不成!”
打鈍了一顆心所有的期望,從此之後她老老實實收斂了一切做人,只求謀得一處容身之地,将來無論是下嫁也好,出府也罷,能保全自己,依靠着江家便罷了。
可從某個時候開始,她突然覺得父親看她的眼神變了。
不再是從前的不耐煩和随意,而是一種帶了戲谑的打量,這樣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待價而沽的商品。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麽,直到後來一次,她偶爾聽到幾個父親房中侍女的竊竊私語。
“聽說沒有,禮部的尚大人看上咱們七姑娘了,想跟老爺要她。”
“說要就要啊,我聽聞尚大人有十九房妾室呢……”
“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麽,七姑娘不過是庶女,打死在家裏都沒人管的,這下看來,兇多吉少了……”
“我聽說不只是尚大人呢……老爺也還沒想好……”
“真的?好歹是親生子,老爺不怕旁人指點麽?”
“怕什麽,老爺若不想讓人指點,還愁沒有手段?灌了藥往床上一送,醒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到時候,旁人恐怕還要來同情老爺呢!”
“胡說什麽呀……”
她吓得癱坐在地,心中的恐懼和驚詫猶如滔天巨浪。不是不知道她這個爹對她感情寡淡不過爾爾,但她怎麽也沒想到會到這種地步。
南家位高權重,卻與江家世代交好,那個昏暗無光的時候,南郁幾乎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南郁對她有些暧昧的意思,江家不是不知道。眼見南國公府的公子身份貴重不說,還是一表人才,怎麽想都是朝中未來的顯貴。她的父親為了發揮這個女兒最大的利用價值,便喂了藥把她送到了南郁的床上。
她當然知道父親是怎麽想的,能跟南家扯上關系最好,若是南國公執意不肯讓她進門,反正清白也沒了,以後把她送給誰,都是一句話的事。
但江釋月在這樣的情境之下,竟然感受到了一些隐秘的慶幸,幸好是他啊,不是那些面容猥瑣內心龌龊的高官,南郁當初對她極好,她被賜給他的時候,他也未曾因為她妨了他的路而産生一絲不快。她對南郁的感情誠惶誠恐,甚至到了一種狂熱的程度——無論他說什麽,她都深信不疑;無論他讓她去做什麽,她都照辦不誤。
有她的幫助,有她明裏暗裏為他做的那些不能見光的事情,有她不惜出賣自己把骨頭墊在腳底為他鋪路的決心,南郁如願以償地逼死了老公爺,害死了嫡親的弟弟,高中、奪爵、入仕,在官場上一路順風順水地走到了今天,官拜丞相,權傾朝野。
然後,便容不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