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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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月姓江。

人們知道她名字時的第一反應大同小異:“哇,好詩意呀,一看就讓人想到《春江花月夜》什麽的。”

而心月總是笑一笑:“會讓人聯想到詩是真的,但你不覺得比起《春江花月夜》來,更容易想到的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麽?”

然後,在對方的失笑聲中,她還會補充一句:“叫我這個名字的,姓胡姓譚姓何都比姓江好吧。”

有些人聽了她的答複之後,會作恍然大悟狀,兼以幾分不解:“你不喜歡你家這個姓啊?”

對于這個問題,心月便總是但笑不語。

這天,當心月再度與人進行了這樣一場對話之後,晚上她又做了那個夢。

反複重演了多次的情節,仿佛一部曾經熱播的電視劇,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電視臺重播。

夢境真實且邏輯缜密得讓心月覺得那不是一個夢,根本就是一段記憶,盡管在夢境之外,她始終無法告訴自己,她确确實實記得曾經發生過那樣一件事情。

那樣一件她自己根本不是主角、甚至很難說是配角的事情。

人的大腦太複雜,記憶和夢境或許是兩個直到世界末日也無法破解的謎。

她又看見了那個男孩子,看起來大約十二三歲,那年他也應該是十三歲。

地點是嘈嘈雜雜的靈堂,烏沉沉的棺木油光锃亮,香火臺上供奉着新逝老人的照片,清眉朗目,柔和的眼神映亮臉上慈藹的笑容。

男孩隔着幾個争執的大人向她望過來,臉上沒有表情,目光卻是超乎他年齡的陰沉,漸次亮起的是仇恨的光芒,森森的懾人。

不不,如果她連配角都不是,如果那只是一部電視劇,那麽他看的不該是她,而是鏡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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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始至終,男孩沒有說過一句話,那幾個面目模糊的大人的唇槍舌劍是充溢了這個鏡頭的畫外音——

“你們走,趕緊走,我爸跟你們沒有任何關系,這是我家的喪事,無關外人不要來搗亂!”

“你們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好不好?這也是我爸!我媽才是江家明媒正娶的媳婦,你媽就算不是野狐貍,頂多也就是個小!”

“你敢在這裏滿嘴噴糞!我爸媽有政府發的結婚證,你媽有嗎?你媽那種舊社會的包辦婚姻,根本就不作數的!”

“胡說八道!爺爺奶奶有沒有結婚證?太爺爺太奶奶有沒有結婚證?你有種把剛才那句話在他們的靈位前再說一遍!”

“大哥,別跟他們廢話了,直接拿掃帚打出去,以前媽在世的時候就是這麽做的!”

“虧你們還說得出口!這麽多年你媽不讓我們跟爸相認也就罷了,現在爸不在了,我們來送一程盡盡孝道怎麽就不行了?”

“我們不認識你們,你們不是我們家的人,爸沒你這麽個兒子,走,出去,快出去!”

……

心月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和以往每次做過這個夢之後一樣,全身都是汗涔涔的,睡衣緊緊貼在背上,說不出的難受。

拉着衣服稍微晾了一下,心月重新躺下,閉上眼睛。然而被驚斷的倦意就像掉進水裏的皮球,起起伏伏蹦彈幾下,就是沉不到底。她翻一個身,又翻一個身。好了好了,就快睡着了,只差一點點了——撲通通,心忽然擂起了鼓,吵得她一個激靈又醒了過來。如此反複,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心律不齊?

看看床頭的鬧鐘,夜光指針移到四點剛過。還好,如果運氣不太差,還可以補上足足的一覺。

心月白天之所以又跟人進行了一場關于她名字的對話,自然是因為她又新認識了一個人。

她當時拿着一信封厚厚的鈔票到寫字樓的管理中心去交公司下個月的房租,前臺阿姨往會計室打了電話之後,着她等一會兒。

同樣等在那裏的還有一個看起來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她們倆百無聊賴,就攀談起來。

那個女孩子的公司在心月公司的樓上,是一家新派駐大陸的臺灣電子公司,女孩叫蔡欣悅,臺灣人,剛到上海兩個月。

她乍一聽心月的名字,以為跟自己同名,後來問清楚了寫法,表情就變成了欣羨:“我剛剛還好同情你,說你怎麽跟我一樣倒黴,取了個這麽普遍的名字。”

心月好奇:“欣悅這個名字在臺灣很普遍的嗎?”

欣悅點頭:“是啊,你如果在菜市場上大叫一聲‘欣悅’,起碼十個人回答你。”

欣悅是個胖乎乎的女孩子,長得像混血兒,心月以為她有白人血統,她卻堅稱自家上溯五百年都是純正的漢人。

等會計來收了錢、又讓她們等了半天才開出□□來的時候,心月和欣悅已經成了朋友。

心月不知道欣悅是怎麽看自己的,反正在她眼裏,欣悅開朗熱情,灑脫自然,一口地道的臺灣腔其實并沒有電視上聽到的那麽誇張做作,恰到好處的嬌嗲很自然,顯得清新而溫柔。心月自己也是南方人,跟她說話的時候口音不知不覺地就會被帶過去。

更巧的是,她們倆發現彼此有緣到竟住在同一個小區的同一幢樓裏。不過說起來這也是偶然中的必然,因為她們都是住在公司附近,這一帶符合她們消費水平及住宿要求的出租房基本上也就是這個小區了,而這小區裏總共也只有三幢樓,要住在同一幢裏其實并不需要太大的運氣。

通常和別人說起來,大家都會覺得像她們這樣剛工作不久的小女孩住在陸家嘴核心地帶是奢侈到不可思議的事情,其實近兩年上海的房價在降,租金并非那麽吓人。浦東大道兩側各有一片老公房,90年代初的房子,都是60多平米,配以還過得去的裝修家具,一個月也就3000塊左右。

欣悅賺得比心月多,一個人住一套寬敞的一居室,心月則和兩個大學同學合租一套兩居室,那兩個同學合住條件更好的大房間,她獨居條件稍差的小房間,每月房租加上煤氣水電費平攤下來,每人花銷1000出頭;每天用住得近而節省下來的時間盡量自己買菜回家做飯,花在吃上的錢也就有限,而公司就在步行距離之內,又省掉了交通費,算下來憑她3500的工資,到底也是能自給自足,不需要家裏幫忙,比起不少大學剛剛畢業漂在北京上海的本科生來,她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心月所在的公司叫作“睿超國際”,是一家加拿大教育服務公司,和欣悅所在的公司一樣,也是年初才剛剛在上海設立代表處。

其時北上的本科生平均入職工資水平在2500到3000,心月作為一名三本畢業生,不但進入這家外企,還拿到了高于平均水平的工資,得益于她的運氣和實習期間的一個重大表現。

所謂的運氣,指的就是她畢業前正好趕上“睿超國際”剛剛來到上海。當時他們極缺人手,項目又趕得緊,偏偏就是因為這樣,連招聘gg都來不及好好發,偏巧讓心月在那個求職網站的角落裏看見了他們的豆腐塊。

收到心月的簡歷之後,總監Sarah原本是嫌她學校不夠好的,但轉念一想,反正是實習嘛,工資不用給太多,又主要是做些行政打雜的事,無需名牌大學的學生就能做,或許也還更願意踏實下來好好做,于是就通知她直接來上班了。

心月來的時候,心裏也沒指望能通過實習就直接留在這家公司的,她只是希望能給自己的簡歷添上一筆,而如果表現好的話,屆時能讓上司給推薦推薦,也是一條出路。

但到了她的畢業前夕,也就是實習将要結束的時候,她得到了一個重大表現的機會。

那是“睿超國際”進駐上海之後做的第一個大項目,即組織一批中學生赴加參加暑期夏令營。

計劃招一個營總共三十個孩子,上海辦事處派一名叫做彭海濤的員工帶隊,全團的機票都是心月去聯絡代理訂下來的。

而就在出發前十天,加拿大總部突然發來一個指令,指示彭海濤取消行程,改為由航空公司陪護人員沿途照顧這批夏令營隊員,彭海濤留在上海補充依然不足的人手。

指令是由董事長Ray親自發出的,彭海濤接到之後,立即轉發給心月,讓她盡速取消他的機票并聯絡航空公司安排陪護人員。

這件事發生的當天,Sarah剛好不在,心月一收到郵件就找彭海濤确認:“這件事是不是應該先請示Sarah?”

彭海濤是個急性子:“不用了,這是董事長的命令,Sarah還不是得聽董事長的?”

當初夏令營的合同是心月校對打印裝訂出來的,她對其中一個條款記憶猶新:“可是……我記得咱們給學生家長的合同上是承諾了每營滿三十人就會安排一個員工帶隊的。”

彭海濤信心滿滿:“沒關系,這個我會親自向家長們一個個解釋。”

心月持保留态度。家長不是這麽好打發的,哪個孩子不是掌上寶心頭肉?獨自出遠門不說,大多數人還都是第一次出國,“睿超國際”臨行前對合同的履行擅自做出如此重大的更改,就算拿出再好的替代方案,也未必能為家長們所接受。

心月不是學法律出身,也沒做過父母,但她有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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