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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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月所不曾想到的是,她這回又失算了。
章允超這次來上海不單單是來視察工作及進行商業聯絡的,他還要來親自主持“睿超國際”的首屆校園宣講會。
各大公司的校園宣講會名為招聘,實際上也是一次公關宣傳活動,對于從事“睿超國際”所在行業的公司來說尤為如此。在校大學生一旦熟知了“睿超國際”,就算沒有求職意向,也可能向他們尋求出國申請幫助;再通過這些大學生向他們中學的母校進行宣傳,未來的中學生項目開展起來也會順暢很多。
第一場校園宣講會召開之前,心月接到通知,她将作為工作人員之一前往現場參加組織協調工作。
說起來這也是很自然的事,這種工作大多瑣細而務實,最适合她這樣低職位能力又很強的行政文員去做了。
心月慶幸的是不用和章允超同去同回,他們是必須提前到現場布置安排的,事後還需留下來做完收尾工作,章允超則只要開始之前趕到、結束之後離開就是了。
心月在門口給前來參加宣講會的學生派發公司資料,她能不時聽見學生們的竊竊私語:“喂,這個公司不錯哦,有個美女姐姐,怎麽樣?去吧去吧!”
同事們聞言,少不得在耳邊戲谑:“活招牌啊,心月,讓你來真是對了!”
“我覺得這就是Sarah姐的策略吧?”
“得,這會兒讓心月吸引一批男學生,待會兒章總一出場再吸引一批女學生,搞定!”
眼看還有五分鐘宣講會就要開始,人力資源經理突然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心月,章總的資料裏少了一頁,現在來不及了,你趕緊去找個可以上網打印的地方,開我的郵箱,我備份了一組附件在草稿箱裏,你馬上打印出來!”
心月領命而去,拿回補充材料的時候,宣講會已經開始了幾分鐘。心月身不由己地被人力資源經理推着往臺上走去,她一路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走到章允超身後,試圖悄悄把材料遞給他了事。
一切原本無驚無險,畢竟章允超正在演講當中,餘光瞄到遞過來的紙頁時,按理說不着痕跡地迅速接過就好。
豈料章允超就是有那麽一種從容不迫的風度,也或許在北美待慣了的人,凡事并不那麽苛求完美,這樣的插曲他并不認為有什麽不可示人需要迅速閃過的,于是他施施然回過頭來,望着心月的眼睛道了聲“謝謝”。
緊接着的是長達5秒鐘的靜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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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場結束的時候,心月已經在臺下,正往人群裏隐沒而去。她這回倒沒再産生任何需要打氣才能說服自己繼續留在“睿超國際”的念頭。
這就是了,狹路相逢,更難堪的人應該是他不是嗎?憑什麽要她如履薄冰?
這天晚上,心月謝絕了欣悅的邀請。她想一個人待着,特別是睡覺的時候。
因為她知道自己必會失眠。
躺在床上,她以為自己會要麽怨念深重,要麽滿心刻薄的諷刺,不料反複想起的,卻是第一次見到江攸明時的情景。
那年心月15歲,上高一,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光景。如果換成現在見到江攸明,她打賭自己不會喜歡那樣的男人,看起來那麽狂傲,簡直有些不可一世,帥又怎麽樣?氣質上的可惡可以把相貌上的魅力完全抵消。
可當時不一樣。她雖然沒有對江攸明一見鐘情,卻并不反感他。在女同學們興奮的低聲讨論中,她也不能免俗地小小幻想了一下——
假如被這樣的男生喜歡上,真的很能滿足虛榮心耶!
不過當時的心月也只是這麽随便想想而已,她不會把這些想法拓展到更深的程度,因為那麽多年裏,她始終是全年級公認的最“純潔”的小女孩。
心月從小學開始就是無可争議的校花,而且她不是那種學生中更為典型的清純美少女。她極其豔麗,一雙大眼睛如同兩汪倒映着一派姹紫嫣紅的水澤,許多人都表示不能和她對視超過兩秒鐘,否則就會有一種被電到受不了的感覺;豐厚的唇瓣不但形狀姣美,而且天生唇色嫣紅,左邊嘴角上綴着一粒淺棕色的痣。聽起來似乎不雅,然而親眼看到的人都會覺得,就是這粒痣,越發點亮了她的嘴唇,使得她在性感之中,又多了一分鮮靈靈的活色生香。
當然,有些話,旁人是不便說出來的,直到心月和江攸明在一起之後,才知道了男生們對于她這顆痣的心聲:“它老在那兒撩撥着人,惹得人心裏亂糟糟的,什麽也想不了,只想狠狠親一口!”
因為豔色太濃,每次文藝演出,心月反而是最不上妝的一個。所謂增一分則過,減一分也不淡,大約只能用來形容她。她的皮膚也是天然的細膩白皙,半分瑕疵也無,所以就連遮瑕也無從下手,每次一旦上了裝飾,哪怕只有一點點,都會給人冗餘累贅、過猶不及的觀感。
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就常常有男生騷擾心月,最麻煩的是隔壁的初中生,會跑到她們班教室外大聲喊“江心月,江心月”,待老師聞聲追出,他們又已跑得蹤影全無。
因為這樣,心月始終被家長和老師管得極嚴,仿佛從一開始就被作了“有罪推定”,她在不斷受到耳提面命的同時,也被嚴密同各種與兩-性關系有關的信息隔絕開來,從文學影視再到聽覺藝術,無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在當年——或許現在也仍舊差不多——極其缺乏正确性教育的那個年代,這個年齡的孩子們,或許也包括大人,還都不知道,單純并不等于無知,然而大人卻往往将無知作為單純的前提,以為這樣就能确保萬無一失。
心月也一直是很聽話的孩子,大人說那些東西是會害死她的毒草,她也就乖乖地敬而遠之。對于這種狀況,她不但未有不滿,甚至還有一點小小的驕傲。
這種心理或許和她的同學們是一致的。大家都覺得像她這樣豔色傾城的女孩,偏偏又是一張白紙,這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反差,玩味起來更加有趣。
或許在男生們心目中,她這樣也好,遲遲沒有開竅,那麽也就誰都不會屬于,反正這麽好的女孩子,怎麽能輪得到自己,那麽輪不到別人也是好的。
而在女生們看來,她永遠不來參與競争當然就最好了,為什麽要讓她懂得那些男女之間美妙的事情?
所以,在心月遇見江攸明的時候,2000年後的15歲女孩居然還完全不清楚兩-性之間究竟會發生什麽事。同學們私下裏聚在一起談論成人電影的時候,她在旁邊不小心聽到,大驚失色地為了女人第一次竟然會流血而半信半疑,然而追問之下,同學們卻怎麽都不肯說了,只意味深長地賊笑道:“心月啊,你這麽純潔,不要被我們帶壞了啊,大人的事,小孩子別問。”
最後是一個女同學,不知是經不住她的纏,還是其實是自己想要從對這個問題的解答中得到某種滿足。她拿起一只圓規,往一張草稿紙上一戳:“喏,你看,一個尖的硬的東西,戳在一個軟的平的東西上,那東西是不是就破了呀?如果那東西是一塊肉的話,是不是就會出血了呀?”
心月一點都沒明白,只是覺得很恐怖。
心月就讀的小學和中學都附屬于一所名牌大學,江攸明就是那所名牌大學的學生。
那年他大二,風華正茂的20歲,在大一那年獲得了全校辯論賽的最佳辯手,于是被附中領導慕名請來,輔導本校學生參加全市的中學生辯論賽。
從隊員的選拔開始,整個活動都是江攸明主持的。
最初的選拔賽當中,參選的學生都是歷年各班參加過學校辯論賽的優秀辯手,心月也在其中。所有學生被分成兩邊,給一個辯題,準備十五分鐘之後就開始自由發言。
雖然都是優秀辯手,卻并非人人都是搶着出風頭的性格,選拔賽上人比較多,不可能給每個人同樣的發言機會,在每個人都至少要說一句話的前提之下,說多說少需要自行争取。
心月是只發了一次言的那部分人之一,也是這部分人當中唯一一個被選入辯論隊的。
那是個老辯題:懶惰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動力。
對于青春勃發叛逆心重的青少年而言,抽到正方是更令人興奮的事情,可以有許多發揮餘地,淋漓盡致暢所欲言;若不幸抽到反方,大約只好幹巴巴地照搬政治課本上的內容了。
心月就是不幸抽到反方的那些人當中的一個。她靜靜地待大家就“懶惰”和“勤奮”兩個關鍵詞大顯神通之後,站起來說了一段話——
“無可否認,對方辯友所舉的例子都很有代表性。不過,請大家設想一下:當人們無需動彈就有飲食機将食物送到嘴邊、不用出門就能日行千裏環游世界、甚至不必醒來就能讀萬卷書拿到博士學位,這樣的生物還能稱之為人嗎?他們和《黑客帝國》裏那些無知無覺長睡不醒被機器所操控的生物體又有何區別呢?那樣的心靈真的會快樂嗎?那樣的社會真的美好嗎?與我們現在的生存狀況相比起來,那究竟是一種發展,還是一種倒退?”
她不疾不徐的排比問句完成之後,從容道了謝謝,面容沉靜地坐下。
直到江攸明提醒道“下一個,該誰來發言了”,同學們才從剛才的振聾發聩中回過神來。
之前誰都沒有想到,這個辯題當中,除了關鍵詞“懶惰”之外,究竟什麽才是“社會發展”,原來也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口啊。
所以,雖然心月自始至終只說了這麽一次話,倘若她最後沒有入選,大家才會大跌眼鏡,進而質疑江攸明的真實水平。
而事實證明,江攸明的水平并未讓這群大孩子們失望。
學校辯論隊就此組成,成員包括心月和三位高二的師兄師姐,她被江攸明列為三辯,因為她的反應速度極快,且總有标新立異的觀點,最适合臨場即興,接受對方的進攻性提問。
其時距全市中學生辯論賽開始還有一個月,他們每天都要集中在一起進行強化訓練。心月所在的高中是半寄宿制,居住在學校周邊的學生不必住校,其餘學生則必須住校。他們辯論隊的四個學生都是住校的,平常下午放學時江攸明過來,大家讨論一會兒之後一起吃晚飯,然後訓過整個晚自習時間,周末兩天也都照常集訓。因為心月年齡最小,年級也最低,江攸明對她着重訓練,同她之間的模拟攻防最多不算,常常還要把她單獨留下來開小竈。
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心月和一個男生傳出了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