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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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淳第二次打電話到“睿超國際”,就不再與接電話的人多言了,他直接說找江心月。
他對心月說:“你現在拿着上次領回去填好的表來交,另外拍一張照片,要有你們公司名字的标志,放到word或PDF文檔裏打印出來,一并交過來存檔。”
心月答應了,跟主管打過招呼,把兩份文件做出來,細心地用文件夾裝好,放在包裏。
正是上班時間,電梯很好等,幾乎是一按就來了。
然而從徐徐打開的電梯門裏走出來的那個人,竟然是章允超。
心月還沒來得及打招呼,章允超就微蹙了眉:“去哪兒?”
心月簡單解釋了一遍。
章允超的眉頭擰得更深了:“這點小事,叫個快遞不就行了嗎?為什麽要人親自跑一趟?”
說着,他沖心月伸出手,心月一愣。
他道:“工商局的電話號碼有嗎?”
心月的手機裏以防萬一存了幸淳的辦公室電話,章允超給他打過去:“不好意思,我們公司現在人手比較緊,您要的東西我讓快遞送來可以嗎?”
心月的手機有些漏音,她站在一旁能把幸淳的答複聽個七七八八:“對不起,我們局裏向來是這樣辦事的,我們不是公司,沒有用快遞的習慣,何況有些事情需要當面向你們交待。”
章允超并未因此而讓步:“電話裏交待不可以嗎?”
“有些需要當場簽字的,還有些材料我們需要給你們先看看,心裏有個數。”
幸淳給的這些補充理由,在章允超看來仍然不充分,做派還是太官僚,很多根本不需要動用人力的東西,政府機關卻無論如何不肯用最先進的手段來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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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是生意人,也不便因為這麽小的事就同工商局搞僵。心月雖然也覺得工商局的工作方法不科學不現代,但她并不排斥跑外差,和成天坐在電腦前接受輻射相比起來,這樣并不辛苦的跑腿其實該算美差。
她拿回自己的手機,說了聲:“那我走了。”
章允超叫住她:“我跟你一起去。”
心月訝然而不情願,卻又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只能說:“這麽小的事,不勞總裁親自跑一趟。”
章允超答:“我要出去辦事,正好順道。”
心月差點脫口而出:你知道我要去的這個地方在哪兒嗎就順道?
章允超并不是上海人,之前也沒在上海生活過,又才從國外回來,沒道理會知道某一個工商局的所在。
當然,戳穿這一點,絕對超出一個小小行政文員的職權範圍。
心月沉默地随章允超下樓,上了出租車。
章允超也并不和她說話,他的手機忙得很,十分鐘的車程被三通電話瓜分,兩通中文,一通英文。
心月走進幸淳的辦公室之前,本想跟章允超說讓他留在外面等着就好。畢竟這麽一件小事,公司就出動了兩個人,就算對方不知道章允超的身份,也會覺得他們小題大做得奇怪。
不過想想自己的職位,這種話還是不好出口。她便只敲了敲門,任章允超跟在自己身後走了進去。
幸淳看了看章允超,端正得鐵板一塊的臉上不見波瀾:“一起的?”
心月“嗯”了一聲,從包裏拿出要交的材料,章允超則十分自然地将她的包接了過去。
這回幸淳的話極少,看了看兩份材料,說一聲“沒問題”,就沒事了。
章允超提醒道:“有什麽需要當面交代的事情或簽字的文件嗎?”語氣平和,卻有些像是挑釁。
幸淳擡起頭,仔細地看了他一眼:“這回沒有。”
長着張撲克臉也有好處,就算尴尬也看不出來。
章允超還想說什麽,心月趕緊站起來:“那沒事的話我們就先走了,謝謝你!”
她拉着章允超走到外面,一出門便立即将手放開。
章允超沒再說什麽,揚手叫了出租車。
車子停在他們跟前的時候,心月往後退了一步。
章允超回頭看她,她提醒道:“章總,您剛才說有事要辦,來這裏只是順路的,您先走吧,我再叫車就好。”
看着那輛出租車絕塵而去,心月卻沒有叫車,而是慢慢悠悠地走起路來。
不是為了替公司省這區區十幾塊錢,只是半個小時的步行距離,走起來還是很惬意的。
心月有心事的時候,最令她感到舒服的狀态就是獨自在不算太擁擠的大街上走路。
陸家嘴這一帶不是熙攘嘈雜的商業區,多為寫字樓,每天也就上下班時間會稍嫌擁擠,平常都還算空曠清淨,正符合心月心中的期望。
而沒有心事的時候,或者在很久很久以前,身邊還伴着一個人、心裏也被他所給的幸福填得滿滿當當的時候,周遭的環境清靜與否并不重要。
在人少的地方,他會時不時偷襲,突然之間快速啄吻她一下,然後滿足地用力掰過她的腦袋,目光灼灼地看她捂着霎時間變紅而益發容色照人的臉,怎麽怎麽也看不夠的樣子。
其實按照江攸明的性子,他才不管周圍有沒有人在看呢,他可以随時随地興之所致旁若無人地擁吻心月。所以,為了避開路人的參觀,每到熱鬧的街區,心月都會極力找各種各樣的事情來做,找五花八門的話題來聊,拼命拼命地,以期轉移開他的注意力。
女人愛看美女的程度并不亞于男人,通常的解釋是女人會不由自主地将彼此的容貌互相比較,而對于心月而言,她愛看美女也許更是因為足夠自信而可以純粹地欣賞。
她每次在大街上遇到美女都會興奮地拽着江攸明非要他看,小嘴裏叽叽喳喳說個不停,江攸明則總會作郁怒狀,皺着眉頭說:“你老看美女幹嘛?有病啊你!”
心月毫不示弱:“因為你肯定也會看嘛,你都看過了,我要是不一百倍地看回來不就虧了?”
江攸明想了想,換一副狡黠的笑容,又說:“你看人家看得爽,卻不知道人家也在看你。”
饒是一直知道自己有多美,男友的贊美也還是令心月心花怒放,且還想聽更多。
于是她追問:“為什麽?她們怎麽會看我?”
滿以為他會聲情并茂地回答,因為你也是大美女,誰知他得意萬分地說:“因為你是我女朋友,而我是超級大帥哥!”活活把心月氣得連形象也不要了,硬是追打着他跑過了半條街。
那是多麽青春而純淨的歲月,連空氣裏的每一個分子似乎都是無時無刻不在為他們而快樂地跳躍着的。
如今,已經模糊得猶如毛玻璃壓着的黑白老照片的印象裏,那時候每條他們倆所走過的道路兩旁好像都栽着整整齊齊的大樹,繁茂的枝葉在空中織起濃密的綠頂,在不分季節一般柔靜的和風中切切吟哦。
生命中第一次迸發的愛情總會令人無所畏懼到奮不顧身,心月任江攸明牽着她的手,走遍了那座城市每一個原本再普通也忽然之間變得浪漫缱绻起來的角落,竟從不擔心會被熟人乃至父母撞見。
或許那時她潛意識裏甚至渴望被父母發現,然後被他們于盛怒之中趕出家門,這樣她就可以別無選擇地同自己深愛的男子私奔,快快開始相濡以沫的生活。
被愛情點亮的心月益發爆發出驚人的美麗,引得早已看熟了她的同學們每次與她擦肩時都不由自主地增加了回頭的頻率,然後不嫌羅嗦地重複早已詞窮的盛贊。
有一次,心月聽見兩個女孩在盛贊之餘,其中一人還加了句感嘆:“為什麽我爸媽不再努把力?我也想當大美女!”
她身旁的小丫頭立刻嚴肅無比地說:“你也算個美女啦!我跟你說啊,當小美女就可以了,不要當大美女,要知道紅顏薄命。”
紅顏薄命并不是句好話,然而聽在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耳朵裏,她竊喜的心情卻沒法被打上一丁點折扣。
這個詞并非每個人都配得上,通常一旦提及這四個字,人們能聯想到的都是些古代四美或秦淮八豔之類的傳奇名媛。就算她們的結局大多凄慘蕭瑟,在充滿幻想的少女心目中,她們依然是幸運而不枉一生的,畢竟在平平淡淡的日子和轟轟烈烈的故事之間,恐怕沒有幾個少年會不選擇後者。
心月也不例外。在尚未經歷覆滅般的打擊和痛苦之前,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擔憂害怕,無論如何都不會去想,美麗往往就是一面鏡子,能照出形形色色複雜萬端的醜來,并往往無處可逃地被它們折射而來的惡光所傷害。初戀就是有這樣的力量,它能夠令就算是親身經歷過的人在時過境遷之後自己再回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那時候,怎麽能愛一個人愛到那種地步?
真正放任自己開始回憶,心月甚至能細膩地想起來,就在那個被江攸明強蠻地奪去初吻之後的清晨,自己曾經歷過一番何等美麗的心情。
夏初時節,太陽早早的就已經出來了,趕在一宿舍的少女從睡夢中醒來之前。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間、透綠的紗幔裏灑進來,而心月恍然意識到,自己從未發現陽光這樣美過!
仿佛被蠱惑,她索性悄然起床,赤着腳走到窗邊去,半眯起雙眼。
心裏讓這陽光濾得一片虛空,如同濃重的陰影在橘黃的暖光裏退成淺淡,她再也沒有辦法放什麽有質量、有棱角的東西進去了。
還太年輕的女孩子,從來沒有這麽單純、這麽專一地體驗過某一物象,讓它不伴任何塵世的欲念在自己心裏完整地存在。有那麽一會兒,她幾乎懷疑這個人已不再是自己,但是就是這麽重要的思考,她也無法繼續深入地進行下去以作出判斷,因為她已沉醉,沉醉得慵懶。
在後來那段漫長的歲月之後,心月重新回想起這個清晨,剛剛成為江攸明的女朋友之後的第一個清晨。
她幽幽地想:或許就是那天那童話般的陽光,将我後來整整兩年的人生,都帶入一個美得可怕的幻夢裏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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