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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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月頹然洩了最後一口氣,垂首不語。
章允超等了一會兒,說:“那我明白了。”他擡起她的下巴,目光倏然之間變得冷冽,“這麽費勁地想瞞着我又是什麽意思?”
心月打了個寒顫,仍然咬牙不語。
章允超臉上迅速堆積起了怒氣:“江心月,你休想!”
心月的臉色頓時由白轉灰,像是被宣判死刑的囚徒:“不!這個孩子我不能要!”
回答她的是章允超的一聲怒喝:“你敢!”
心月的氣勢突然随淚腺一起崩潰,她痙攣着用雙手緊緊握住章允超的一只手,巨大的恐懼與焦慮幾乎迫得她跪下來:“不,你不能這樣對我!你已經毀了我半輩子,別把我一生都毀了!我還要做人,我還要正常地生活……不管你曾經有多恨我,你弄得我這樣也該讨回來了吧?現在放過我好不好?我不要生私生子!再說孩子是無辜的,這對他也不公平,這裏是中國,私生子根本連戶口都很難上你知道嗎?将來他會被歧視的……就算你恨我,就算你連着我的孩子也要恨,可是懲罰我就夠了,不要懲罰他好不好?好歹他也有你一半的骨血……”
章允超用力抱住她:“所以我要他!”
心月失驚地瞪大雙眼,簌簌的淚水便落得更急。她匪夷所思地看着章允超口形清晰地說出了以下這句話:“誰說他會是私生子?我們結婚他不就不是了嗎?”
剛才短短一瞬之間便流失殆盡的尊嚴頃刻間回注,心月用力推開他,往後退了一大步:“不可能!”
章允超上前一步,她如驚弓之鳥般更遠地躲開:“你別做夢了!”
說完這話,她茫然地轉身就跑,根本沒想過自己又能跑到哪裏去。章允超幾步就輕易追上了她,從她身後捉住她狠狠摟回懷裏,突然之間沙啞下來的嗓子裏帶上了隐隐的哭腔:“不管怎麽樣,別殺死我們的孩子……心月,求你,別殺死我們的孩子!”
這句話令心月肝腸寸斷,可她又怎能答應?
他抱緊她等了一會兒,卻終于沒能等到他想要的那個答複,熱切的聲音因失望而迅速冷卻,又轉回了那副不可一世的腔調:“這件事你沒得選,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江心月,你別逼得我現在就把你捆起來,要人看着你挨過九個月可不是那麽好受的!”
這句話讓心月軟軟地喪了氣,她知道他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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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她的身體轉過來,捧起她的臉,語氣又恢複了溫柔:“聽話,我們馬上結婚,嗯?你要怎樣的婚禮都行,好不好?”
心月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望着他,連拒絕都不再屑于:“你或許有能力逼我生孩子,但這件事我相信你逼不了我。”
章允超蹙眉望了她好一會兒,才重重地嘆了出來:“那我們去加拿大生,這總可以了吧?”
他們的這場商讨最後算是不了了之,因為心月到最後也沒有給出表态。
她知道拗不過他,可她也還是無法确定,真的要生下他的孩子?
如果一個女人就是不願意留住肚子裏的孩子,就算被囚禁被監視,也是能做得到的,不必多麽刻意地傷害自己,只要不小心摔一跤,或許就能達到目的。
就看你有多狠得下心了。
倆人這場重要的談話并不愉快,心月對章允超的态度比之此前更為冰冷。
畢竟身孕既是她受傷更重的鐵證,也是她有恃無恐的依憑,而他既然求她生下孩子,那他欠她更多。
此前她雖然對他不冷不熱,可她還是做家務的,因此而無可避免地與他有交流有接觸。
如今就算她想做家務他也不許,而換成他來照顧她,她盡可以更對他愛答不理。
她情緒不好,他如今有了更多顧忌,擔心哪句話觸怒了她,也只得盡量緘默。
至于床上之事,他自覺戒除,更沒有來招惹她的餘地。
這種“母憑子貴”的狀态令心月既快意又不是滋味,每每在“你也有今天”的暢快之後,又突然心情一落千丈,想着到底是母不如子吧,若不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他何嘗會給她如此待遇?
這個念頭又讓她進一步自憐自厭,只因意識到自己居然還在介意這個,對這個若有感情也只該是恨的人,在乎他到底有幾分真心是給自己,又是何必?
這種層層跌落的心緒往往令她态度惡劣之後緊随着的就是熱油遇火般的暴躁,而章允超好脾氣不予計較的樣子,又讓她覺得憋屈。
他分明是一副“你荷爾蒙水平變化嘛這很正常”的架勢,讓她氣不打一處來,直想指着鼻子告訴他不是的不是的我就是恨你就是看你不順眼跟荷爾蒙沒關系,可直接潑婦罵街她是真做不來,何況那樣一來,那種高姿态的氣勢就沒了,落了下乘。
得知心月懷孕,章允超第一時間就帶她去了國際醫院檢查确認。
去之前,心月已忐忑查過網上的信息,然後心裏更是七上八下。
然而不知是國際醫院就是如此服務呢,還是因為章允超一開始就跟醫院說明了後期會去國外生,總之心月之前了解到的那些要這個證那個證的程序都沒有出現,而醫生護士的态度與她去過的醫院迥然相異。
那些在烏泱泱的人群中心情惡劣毫無尊嚴地排隊情況從未出現,都是儀器來就着她,如果實在要她走動,也有護士專人帶領,輕聲細語周到而體貼地一路解釋或說明。原本這醫院的環境就整潔典雅不輸星級酒店,這麽一來更是讓人如沐春風。
好幾次,心月腦海裏都忍不住冒出這麽個想法:多虧章允超,才能有這種待遇啊……如果真跟幸淳結了婚,以他的風格,她懷孕時他未必會陪檢不提,也一定會選擇生育保險能夠全部報銷還有結餘的普通醫院婦産科門診吧。
但這個想法也只是冒個頭,心月就會心緒煩亂地克制住自己。什麽叫多虧他?她懷孕就是他造的孽,産檢的待遇再好,又如何彌補得她此前此後這無窮無盡的煩惱之萬一?
國際醫院的醫生接待的孕婦當中,後期要去國外生産的實在太多了,根本不足為奇,再加上費用到位,并不會出現“反正你以後不在我這裏生我用不着太負責”的态度。醫生從一開始就為後期與國外醫院的銜接做好了鋪墊,建議之一就是懷孕頭三個月最好不要坐飛機,因為機艙裏壓力太大,高空中輻射也多,對胎兒十分危險。
所以接下來的兩個多月,他們仍留在上海,但章允超不再讓心月上班,還專門請了位金牌月嫂到家裏。
人家都是坐月子時才請月嫂,他倒好,一個月上萬塊錢早早地砸出去,只為了要她一點一滴地照顧好心月,此時該吃什麽不該吃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樣樣都按最科學的方法來辦。
心月在家裏悶得發慌,屢次三番要求回去上班。其實她既沒有早孕反應,胎也很穩,根本不需要在家休息,章允超卻說什麽也不肯答應:“我已經把你停職了,你還回去上什麽班?”
眼瞅着心月聞言又要變了臉色,章允超語調越發放軟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環住她的肩:“乖,每天去公司對着電腦對孩子多不好,況且那裏還是無線網,客戶又喜歡打手機,到處都是輻射。”
心月據理力争:“可別人不也都是懷着孕上班的嗎?你見過幾個孩子生下來有問題的?再說了,防輻射服不是也買了嗎?”
章允超的理由還是更強:“別人?我的女人孩子怎麽能和別人一樣?防輻射服買回來只是有備無患,那東西也還有争議呢,有人說不但沒用,而且射線進去了之後出不來,還不如不穿呢。”
他強勢得可惡,可又細心得讓人恨不起來。
知道她懷孕的第二天,他就把家裏的無線網換成了有線網,還将她的手機設了呼叫轉移,來電統統轉到座機上,他自己則一回家就把手機放到盡量遠離她的地方,盡量不開電腦,幾乎做到了這個時代的人能做的一切來杜絕輻射源。
他是真的真的,掏心掏肺地疼這個孩子,發自肺腑地想要這個孩子……
只是既不上班,又盡量少用手機和電腦的心月,委實有些無聊。
白天除了散步午睡,大多數時間都在看書,有時也做做小手工。這些事可以是放松,但若投入也很費神,尤其是帶着心事的時候。
所以晚上心月總是早早就睡了,既是安撫自己的頭暈腦漲,也是盡可能縮短與章允超相處的時間。
對于這一點,章允超當然只會大力支持,只是她睡後他似乎也待得不踏實,往往也早早就上床躺下,長時間地睡不着,卻不敢輕易翻覆,只怕攪擾了她。
這些,心月都知道,因為她往往也只是躺着養神而已,午夜之前,很難真正睡着。
這天晚上,心月如往常那般早早就進屋睡了。
章允超猶豫了一會兒,輕手輕腳開門進去。
借着外面透進來的微光,可以看到心月背對着卧室門躺着,一動不動,呼吸輕細得幾不可聞,難以判斷究竟是睡着了,還是純粹和平時一樣,不想理他。
他幾許踯躅,到底還是走到床前,慢慢坐下。
他望着心月瘦削的肩背,擡手想要溫柔撫上,終于還是頓住,郁郁地收回。
也罷,她如果睡着了聽不見……也好吧。
“對不起,對不起……”他對着她的背影,兀自低低地開了口,“當年……我知道我連對不起都沒資格跟你說,那件事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去面對,所以這些年……
“袁毅後來找過我,狠狠地罵了我,他說我傷你太深了,他看不下去你被我騙了毀了還執迷不悟的樣子,所以已經把我是故意設計陷害你的事告訴你了。後來我家的事……我們知道了,在親友間也傳開了,我想你家人也知道了吧?以你的聰明,一定早就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事,重逢以來,你那麽恨我,什麽也不肯問我,甚至不屑于讨伐我……
“有些話,我也沒臉跟你說,當時跟你在一起……其實我真的愛上你了。我不知道怎麽面對自己,我當時是真心以為你是我堂妹的,可我對你……我當時根本沒法深想,只反複給自己洗腦,告訴自己這是在報複你傷害你,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不是我想做的事……我反複懷疑自己是個變态,或許根本就不用懷疑,我就是個變态吧,那樣算計一個女孩——剛開始是無辜的女孩,後來是既無辜、又明明是我愛的女孩。其實我猶豫過,我真的想過收手,可是怎麽收手呢?就算沒真要了你的身子,我也……也要走你的心了,那一切根本沒法複原,我只好将錯就錯,繼續走下去,我告訴自己我必須按原計劃做完,只有那樣才能說服自己我其實沒愛上你,不然我怎麽還能做這麽糟糕的事!
“我知道我沒資格說痛苦,可當時我真的……我跟袁毅他們說這些讓自己形象盡毀的話,他們覺得我是醉後吐真言,可我根本是借酒裝瘋,我沒醉,就算醉了也是身醉心明白。我總得有個出口,我說出來,把自己說得十惡不赦,說得我自己都以為自己真是那樣想的,心裏多少能好受些。後來我才知道,那會兒的難受算什麽呀,沒走出最後那步棋之前,我還可以不去想,可一旦最後一步走出去……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世上沒有後悔藥,我再也沒法回頭了,無論傷你多深,我都沒法收回沒法重來,什麽補救都做不了了……
“我沒法形容給你發完郵件奔赴機場的那天晚上自己究竟是什麽心情,那種絕望,像一片死灰的沙漠鋪開在我心底,我整個人都被吞沒了,我已經是個死人了,或許我就是被囚禁在地獄裏的惡魔吧。我真希望飛機失事算了,我真不想活了……後來知道了原來一切居然都是誤會,我真……我沒法去想這件事,我承認我怯懦沒擔當,可我真的一想就要瘋了,我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
“可每次我寧願自己死了,又覺得人生其實算是重燃起希望不是嗎?無論如何,至少從血緣上來看,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啊!我知道,你家人,還有我家人,都絕對不可能同意我們在一起的,可是那有什麽?比起我們是堂兄妹來,那可容易太多了啊!我們可以不管不顧,可以私奔,只要在一起,怎樣都行!每次我都想象得無邊無際,想到咱們生兒育女白發蒼蒼……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刻——應該說,那是在與你重逢之前,我人生中唯一幸福明亮的時刻,可是每次想到最後,我都會又一次跌入絕望的深淵。要如何面對你?我連面對當年的自己都無地自容,我怎麽有臉來見你?我憑什麽再來打擾你,或許你已經好不容易痊愈,我怎麽敢再來撕開你的傷疤,我又拿什麽,來跟你說出這聲我愛你?
“後來再見到你,我簡直不敢相信!這算是上天給我的獎賞嗎?還是懲罰?不管是什麽吧,管他是什麽吧,我都認了,我都要,既然如此,我斷然沒有再退縮的理由!天知道有多少次,我想要走過來跟你說,我想要跪下來求你,我想要抱住你說愛你……可我一看到你,尤其是一看到你那雙眼睛,還是那麽純淨、卻是冷冷的……我就覺得自己是被一根恥辱柱穿胸而過釘在地上。我說不出口,特別是一想到說出來只會逗笑你激怒你……我有什麽權利再說這個愛字?
“可我又根本放不了手,要我如何眼睜睜地看着你卻不能靠近,看得見夠不着,甚至要看你跟別的男人約會,像談生意一樣地談婚論嫁,跟他們在一起明明就不會幸福……或許根本不是他們的錯,都是因為我,是我毀了你幸福的機會,我想要彌補,我想要挽回這一切,我拼命地做,拼命地用行動來告訴你那些我想說又說不出來的話。我知道我又過火了,我強迫了你,我又傷害你了,當年的我是個畜生,如今我不還是個混蛋?可我沒別的辦法了,反正我也不能更爛了,我就舍出一身剮吧,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只要你不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