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永恒

第十四章 永恒

這世上,沒有絕對幸福的事。

小麥見到原野時,他已經是冷藏櫃裏一具冰冷的軀體。那天晚上公司領導請他吃飯,結束飯局後已經是九點多,可是為了不讓心愛的女朋友空等一場,他急匆匆地跑到馬路對面叫出租車,結果一輛剎車失靈的大貨車迎面駛來……

悲痛欲絕的雙方父母都趕了過來,一對痛失愛子,另一對痛失女婿。小麥哭了一場之後,在四位老人面前異常冷靜,親眼看着原野被送進火化間,捧着骨灰盒一滴眼淚都沒有。

柳璃知道,她的淚,在痛哭的那一夜已經流盡了。

小麥回家之前的那個晚上,柳璃陪着她在宿舍外的草地上枯坐了一整夜,天将亮未亮時,她輕聲說:“我要回我們小縣城,不會留在這個城市了。”

“為什麽?”

柳璃驚訝萬分,前幾天,兩人已經跟商貿公司簽下了工作合同,只等拿到畢業證之後就可以轉為正式職員,這對于應屆的專科畢業生來說,能進入省城數一數二的大公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小麥一眨不眨地仰頭盯着天空,“這個城市,沒有他。我想回家去,那裏才有他的笑聲,他的影子,他所有的一切都在那裏,我要陪着他。”

柳璃良久說不出話來,她明白那種失去的痛苦,多年前,當最疼愛她的爸爸去世之後,她也同樣盲目地找尋過,在每一個爸爸曾經出現過的地方徘徊了又徘徊,只是希望能看到熟悉的背影、聽到熟悉的聲音,哪怕只有一瞬,也能填補心口那個空落落的大洞。

“小麥……我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還有何晚,還有美珠她們,可是人總是要回去的。你還記得我說過的嗎,我跟他,畢業之後就要結婚。”小麥輕輕柔柔的嗓音回蕩在校園上空,在盛夏的黎明,顯得格外清冷寂寥。“一個月後我就要做他的新娘了,只需要一個月。”

而這一個月,三十天,七百二十個小時,是用勁一切方法都不能跨越的鴻溝。

柳璃擡起頭看天,把眼淚逼回眼眶中,她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剛失去戀人的朋友,只能空洞地勸說道:“小麥,你要堅強一點,時間可以沖淡一切。”

“是啊,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小麥淡淡地重複,甚至彎起嘴角笑了笑。

巨大的悲痛突然襲向柳璃,她看到小麥眼中的平靜,那是一種心如死灰的表情,所有的感知全部随着那個人的逝去而逝去,只留下活着的本能。

這種表情,她曾經在媽媽的眼睛裏面看到過,一模一樣的空洞和麻木。她想起許多年前,她和哥哥跪在爸爸的遺體前,媽媽在屋外哭得嘔吐,卻始終不肯進屋看一眼丈夫的遺容;她和哥哥送爸爸的棺木上山,媽媽躲在房間裏不肯踏出一步;她和哥哥犯錯誤,媽媽強忍着眼淚說,如果不是還有你們兩個,我就随你們爸爸去了……這麽些年,媽媽從不知道爸爸的墓地所在,從不在七月半拜祭,從不看爸爸的照片……

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害怕,害怕那個叫做“愛”的東西。如果,如果她處在小麥或者媽媽的位置,程遠航也永遠離她而去,她還有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她忽然覺得,愛一個人,在某種特定的時刻,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忙亂而混沌的一個星期過去,柳璃再次接到程遠航的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帶着淡淡的無奈和憂傷。

“璃璃,如果我不給你打電話,你是不是就不會給我打電話?”

“嗯。”她苦笑了一下,“你生病了嗎?”

“已經好了……你怎麽知道我病了?”

柳璃無意識地用指甲劃着牆壁,“聽你的聲音聽出來的。”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真不明白……璃璃,為什麽每一次都是我先跟你聯系呢,我們之間的第一個電話是我打的,第一封信也是我先寫的。每次都是這樣。”

“所以,你覺得我們合适嗎?”

“你想說什麽?”

她輕聲說:“其實上次你說的話很對,我們都應該冷靜下來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該做些什麽,又能給彼此帶來一些什麽。”

程遠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又想要怎麽樣?”

“不是我想怎麽樣,是我們。有時候……”她呵呵笑起來,“我真的覺得,可能我不太适合你吧,我一點兒都不了解你,比如你喜歡吃什麽東西,喜歡什麽樣的衣服,我通通不知道,你呢,好像也不大了解我。”

“那是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

“是啊,時間不多……所以,有時候我想,在你身邊的那個人是不是比我更适合你。”

“你的意思,柳璃你又想說徐薇對不對?”程遠航握着話筒忍不住又想生氣,手心都冒出汗來了。

聽出了他語氣裏濃濃的不悅,柳璃趕緊搖頭,下一秒又暗自好笑,他根本就看不見她的動作。“不是,我只是打個比方。程遠航,我們都放一放吧,放一放好不好,認真想想自己到底要什麽,想清楚了再聯系好嗎?”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麽。”

“……總之,我最近工作很忙,而且很煩。”

“忙得連電話都不能打嗎?”

他的語氣帶着些許焦躁,柳璃茫然地盯着牆壁,好半天才開口,“是真的很忙啊,又要上班又要考試,到畢業的時候都這樣……我沒那麽多時間。”

“那就算了,這段時間我就不打攪你。”他悶聲道,隔了一會兒又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按時吃飯。”

柳璃忍不住彎起嘴角,腦子裏立即浮現出他皺着眉頭、抿着唇的樣子,他總是這樣,生悶氣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表情。有那麽一瞬,她突然想把心裏的話原原本本說出來,張了張嘴,卻又什麽都說不出口。

“我知道。程遠航……等我想清楚了再給你打電話吧。”

話筒裏長久沒有聲音,柳璃也不說話,靜靜地等待他的回答。

“好吧。璃璃,你會打給我嗎?”

她握緊了手中的話筒,眼角有些濕潤,“會。”

因為我愛你,只要那時候你還愛我。

栀子花正在盡情怒放,濃郁的香氣達到頂點,卻仿佛在下一瞬間就會全部敗落。學校已經開始發放畢業證,一拔又一拔的畢業生走出校門,諾大的校園變得空空蕩蕩,滿目瘡痍。

馮小麥在家休息了一個月後,由父親陪同一起回學校領取自己的畢業證書。這一晚,柳璃又陪着她坐在草坪上聊天,兩個人聊了很久,柳璃刻意避開原野的話題,專門聊212寝室其他女生的糗事,從剛進校門那時候說起,把小麥逗得哈哈笑。

“美珠這丫頭,居然悶聲不響地就訂婚了,我們一定要好好敲詐她一頓,讓她請客!”柳璃義憤填膺地說。

葉美珠在一個星期前跟師兄訂了婚,一直沒有把這消息透露給室友,還是前兩天自己不小心說露了嘴,其他人才得知。面對幾個室友的責問,她振振有辭地辯解:“我這不是怕你們說我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嘛,再說訂婚又不是結婚,有什麽好宣揚的。”結果,還是被室友纏得頭疼,半夜十二點跑到學校的小賣部買了一包水果糖平息衆怒。

“對啊,是要好好敲她一頓。”小麥說,“對了,明天我請你們吃飯,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要請你們喝喜酒的。”

柳璃懊惱不已,明明小心地避開了這些話題,怎麽說着說着,還是扯到了原野身上。

“哎呀……到餐館搞一次聚會也行,都畢業了,以後想聚都聚不起來。”

“不是聚會。”小麥平靜地開口,“是我請你們喝我的喜酒。”

“小麥……”

“我是說真的。你別擔心,我現在已經沒那麽痛苦了,你怕我想不開對不對?放心,我不會搞自殺之類逃避現實的事。”柳璃驚慌地瞪大眼睛,小麥安慰地拍拍她,“真的,你放心好了,我還有爸爸媽媽,還有原野的爸爸媽媽,我不會那麽狠心丢下他們不管。”

“小麥……”柳璃喃喃道,“你很勇敢。”

小麥淡淡地笑,慢慢平躺在草地上。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勇敢。柳璃,你知道我最後悔的是什麽嗎?我最後悔的就是,原野想要我我卻沒有給他。我總想着結婚時再完整地交給他,其實這又何必呢,既然愛他,那就無論何時都可以交出自己的一切。如果我給了他,說不定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即使沒有孩子,也能給我以後的人生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可是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我連回憶都沒有,他就這麽走了……”

她盯着淡藍的天空,眼角一滴淚在晨風中顫抖,“不知道他在天上孤不孤單?不知道他心裏有沒有遺憾,像我的遺憾一樣?柳璃,我告訴你一句話,如果你愛一個人,一定不要有任何顧慮,勇敢一點,哪怕到最後不能在一起。”

“我做不到……”柳璃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是的,她做不到小麥那樣的勇敢和決然,她害怕傷害、害怕不确定、害怕抓不住未來。程遠航的心,永遠都隔着一層紗,她用盡氣力也只能觸摸到紗的邊緣,距離是那樣微小卻無法逾越。該怎麽辦呢,不能放下,不能轉身,更沒有辦法前進。

所以她膽怯了,只能閉上眼選擇逃避,不去想象未知的将來。

有誰參加過沒有新郎的喜宴?

這一天,馮小麥穿了一條大紅的長裙,頭發高高地盤着,臉上也精心化了妝,整個人顯得容光煥發,雖然消瘦了不少,但更顯得身姿焯約,風情無限。

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壓抑,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說話,生怕一不小心提到傷心事讓新娘子難過。

“你們別這樣啊,”小麥笑着說,“我說過了要請你們喝喜酒的,我說話算話,今天原野不在這兒,難道就不算喜酒了嗎?”

一桌人全紅了眼眶,柳璃首先端起酒杯,“小麥,我敬你一杯,為我們三年的同學情誼。”

小麥搖頭,“不對不對,這是我的喜宴,你應該說點百年好合之類的。你放心,”指了指屋頂,“他在上面能看得見。”

柳璃狠狠抹了一把眼角,露出笑容,“那我祝你們白頭到老。”

小麥開心地彎起嘴角,笑容甜美而真摯,臉頰邊露出兩粒小小的梨渦,仿佛仍舊是那個在寝室裏高喊“我最幸福”的小女生。她認真地跟室友幹杯,認真地把每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神色虔誠得如同原野就在身邊。

柳璃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酒,其實都只是度數很低的啤酒,但是六個女生都醉了,這是她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放縱,高舉着酒瓶又唱又跳,為小麥與另一個世界的原野,也為三年時光的飛快流逝。

醉意中,她聽到小麥大聲笑着說:“你們知道嗎?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原野這一輩子只愛我一個,我仍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個女人!”

“我們都幸福!”柳璃舉起酒瓶笑着回應,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滑下臉龐。

我們都要幸福,程遠航,你也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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