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寧靜的大地,薄暮冥冥,映日似浮塵,乍若轉煙霏雲斂。
漫漫柏油路綽約隐現,笑笑從碎瓦房中走出來,凝靜橋影倒影在的淚水湖面,螺钿的波紋在湖面上蕩漾開去。淚水湖畔,颀長的身影靜靜地伫立在石欄的青苔板處。
笑笑百分之九十九确認她是在做夢。
她之所以如此篤定的原因是:第一,這些熟悉的場景早在10年前就拆了;第二,那身影……她正注視的人……歲月暈染了他的睿智,微笑時皺起的滄桑,還有那雙有故事的眼睛……正是她的祖父。去世快10年的爺爺。
爺爺披着他最喜歡的頗有上海灘老克拉韻味的黑色尼長衣,站在那裏,一臉緘默的朝她擺擺手。
歲月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那年的冬天沒現在的冷。小小的她晚上不願起來上廁所。他可以寵她寵到将痰盂塞進她被窩裏,自己穿着單衣,裹緊她的被子哄着她。
吃飯時,他毅然是個大家長,他不允許任何人在他前面先動筷子,除了她。高興時,他喜歡眯上幾口老酒的同時,用筷子沾點,給沒長牙的她潤潤口。見她皺起眉頭,搖晃腦袋,再送上幾顆茴香豆,她因咬不動而氣惱時,開心地大笑。
他帶她和表妹上大街遛彎,總是給表妹買淡大餅,給她買鹹大餅。
他是個脾氣暴躁的人,連爸爸在內,家裏沒人逃過他的“銅扳手”。可他連重重地碰她都心痛。
眼淚很鹹,幸福很甜。她還記得他寬闊的肩,架着她,帶她去港口,炫耀他工作的地方。直到現在,每當江風刮起,仿佛聽見他雄赳赳氣昂昂的歌聲:“大吊車,真厲害,輕輕一抓就起來……”他的生活了除了半導體裏的單田芳老師,還有現實中的LIVE版的充實。聽着某位老夫子在臺上侃侃而談,在隔壁的老虎竈泡上一杯半新的綠茶,和過往的老太爺們打招呼。
他拍拍她的頭,善眸裏閃着親切的笑意。
輝映在他花白的頭發上,蘊出了像天使一般的光環。
“笑笑?”
不過不是爺爺在叫她,她側耳傾聽,這呼喊伴随着急促地敲門聲。
爺爺也聽到了,他斂了笑容,蹙起慈眉,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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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嘛,那邊沒有你。”笑笑揪着他的衣角,像5、6歲的娃娃般大哭。
爺爺依舊站着,又朝她擺擺頭,催促道:“去吧,”表情轉為憂慮,“幫我照顧好奶奶。”
驀然,消失了,無影無蹤。
“爺爺!”
笑笑一驚,猛地醒來,眼睑真得大大的,胸口冰涼,人在微顫。
“笑笑該起床了,待會一起去奶奶家。”
她仍在大口地喘着氣,夢裏打亂她和爺爺相聚的聲音原來是媽媽發出的。
“知道了,媽媽。”她回道,然後悻悻地起床,打開窗戶。今天是個多雲的天氣,窗外一片灰色的昏暗,想必待會兒會下雨吧。
她懶懶散散地去盥洗室刷牙洗臉,熱水讓鏡面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她用手摸了摸,鏡子裏出現了委靡不振的自己,霧氣變成了水珠順着鏡面一滴又一滴,單調而持續地滑下,模糊了她的臉,像是她在哭泣。
她為什麽會哭呢?是因為那個夢嗎?盡管不過是個夢而已,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至少預示着什麽。不想這麽多了,今天是年三十,是去奶奶家的日子。
由于她的拖拖拉拉,不等她吃早餐就急吼吼地被爸爸拎出了家門。轉了兩部地鐵和一部公交,終于到奶奶家之時,早已錯過早餐時間,而中飯時間還未到。管不了這麽多的笑笑,在她餓得快要趴下的最後一秒,沖進了廚房,盛了碗糯米粥挾了幾筷子奶奶最拿手的什錦菜。端到了院落裏的石頭做的八仙桌上狼吞虎咽起來。
奶奶家住一樓,得了個大院子,可小叔叔不知足,又私自砌了圍牆圈了公家的綠地。他下崗後便常年不上班,天天在家搗鼓着這片庭院,倒也被他弄得清雅精致。
現在正是茶花盛開的時候,一朵朵白的花兒在白日裏顯得清新脫俗,一縷淡淡的花香傳來,她深深的吸了口氣,頗有茶花開落雪紛紛的境界。只是這美好的境界沒有維持多久,屋內傳出聒噪的呼叫聲:“笑笑姐姐,”跟随着膩人的叫喚聲一起出現的是小叔叔的女兒:月月。
她穿着粉紅的滑雪衫,眼睛狹長,笑起來像兩彎月牙兒。
“姐姐,我有道數學題不會做,你教教我好嗎?”她扯着笑笑的衣角,仰頭央求道。
笑笑頓時覺得虛榮心無比高漲,重生後,她的性格一點沒變,依舊是爛好人一枚。吞下最後一口粥,抹了抹嘴,道:“拿來。”
月月高興地呈上一本寒假五年級“生活數學”作業本。指着不會做的題目:“用一塊面積為45平方米的鐵皮,制作一個無蓋的長方體盒子,請問怎麽做盒子的體積最大?”
笑笑囧了,這題目好“生活”化。她都不知道編者自己會不會做這道如此“生活”的題。可望着小表妹炯炯有神且期待滿滿的眼神,她下筆用大學裏學的條件極值問題的拉格朗日乘子法花了好半天才求了出來。
可這樣輪到小堂妹囧了,滿草稿紙的方程式,她看也看不懂,解釋又解釋不通。最後硬是要笑笑再給個小學生的方法。好吧,笑笑全力動起了腦筋,頭發都被揪下不少。仔細想了想後,她又對自己先前的解答質疑起來,覺得還是存在漏洞:原題表述為“用一塊45平方米的鐵皮”,而不是“制成表面積為45平方米的無蓋盒子”,所以鐵皮的形狀也是約束條件之一,要這麽考慮還是拓撲約束,形狀稍稍複雜一些,此問題就是很高深的優化問題了。
真不知道是哪個豬頭編者出的題,這樣的題給小學生做,除了讓他們對自己、對老師、對數學失去信心外還能得到什麽?為此笑笑很生氣,她要求堂妹停止做這樣的作業,順便打開電視讓她看她最喜歡看的“魔卡少女櫻”動畫片。
也許是她甩書的動靜大了些,也許是她說話的語氣重了點,反正小堂妹哭了,說:“一定要做完的,而且做完一遍後再要用作業本抄下題目然後再做一遍!”
笑笑被小堂妹的淚水吓得無語,只是怔怔坐着,也忘了安慰。
哭泣聲引來了所有大人。
沖在最前面的小叔叔一把攬過月月,對她無比緊張地詢問:“怎麽了?姐姐欺負你了?”
他的主觀臆斷讓笑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只見月月一邊抽咽着一邊說:“姐姐讓我不要做寒假作業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笑笑的臉上,連爸媽都十分驚訝地看着她。
笑笑暗中咬了咬牙,她解釋道:“這題出的有問題,不适合小學生做。”
“呦,考上市重點高中就這麽了不起啦,連出書和命題的老教授都看不起了!”一個160不到中年發福的女人翻着白眼輕蔑地嘲笑。她顴骨上的那堆肉,擠得眼睛幾乎都看不見了。這樣一個像彌勒佛的女人,笑容裏暗藏着刀。
能說出如此譏諷之話的也只有她的小姑了。奶奶生了四個孩子,爸爸是長子,挨下來是小一歲的大姑、小三歲的小姑和小6歲的小叔叔。
小姑的兒子比笑笑大一歲,初中時成績比笑笑好很多,目前在個區重點高中讀書。本來這也沒什麽,畢竟他進的那所學校也夠好了。誰知笑笑這個成績平平的學生竟然能考進一中,着實讓小姑一家怄得要死。
小姑的個頭不高,此時卻身手極為靈巧地拿起八仙桌上的作業本遞給自己的兒子--小龍,還絮絮叨叨:“小學生的題,不就不信我兒子做不出來!”
小龍這小子也不曉得吃了什麽東西長得人高馬大,壯得跟施瓦辛格一般,擋在笑笑的前面,一點兒光線都被遮出了,他用很短的時間看了看作業本,然後胸有成竹的粗聲說:“這題很簡單嘛……”
笑笑傻眼,這小子竟然會做!
小姑又開始借題發揮了,“原來是有人不會做,硬說出題的人出錯了題。市重點還比不上區重點。”她嘲諷地笑着,所有人都主觀的認同小姑的斥責,連爸媽的臉一下子搭拉下來,無光無彩!
笑笑開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學的東西多了,就不知道用簡單的方式去思維了呢?
小龍的聲音再次響起,他拉着仍在哽咽的月月耐心講解道:“已知同條件下正方體體積最大,而沒蓋正方體5面組成,所以45M2/5面=每面面積9M2,由此可得出單邊長度為3M,面積便為3*3*3=27M3。”
說完,他得意洋洋地拿起作業本揚了揚,好像在說“看吧,沒用到你笑笑在這草稿紙上畫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方程式吧!”
所有大人們都對他贊美有佳。小叔叔摸了把表哥小龍的頭,從眯着的眼睛裏望着笑笑,嘴邊掠過一抹冷冷地微笑,好像在嘲笑什麽。不過只是一剎那間,那抹微笑就消失了。然後不屑地看着她。
在陰暗角落裏的爸爸,背脊挺直了,嘴唇閉得很緊,呼吸從他大鼻孔裏沉重的發出聲音來,只是好一陣子,他直直地盯着她看不說話。他的兩雙大手緊握成拳頭捶在牆壁上,憑她的經驗,她知道爸爸也在努力克制自己。媽媽兩道秀眉毛微微的蹙起,一臉擔憂的望着她,卻是無能為力的樣子。
笑笑難過極了,她咬了咬嘴唇,沉默地掃了圈大家,努力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想着小龍的解析并又将題目審了一番,還是有覺得自己沒有錯,她問表弟:“你這解題條件太特殊了吧,你假設鐵皮一定形狀很規則,但鐵皮的形狀在題目中沒有表述,如果是個不規則的鐵皮呢?”
小龍兩顆眼珠毫無規律地亂轉一通,嘴角在不停地抽搐,他結結巴巴地說:“這當然是規則的鐵皮,怎麽可能是不規則的呢?你的腦袋是怎麽長的?”
大人們開始一邊倒地幫着表哥,他們唠叨個不停,想當然地認為小龍的思維模式沒有錯。
馬克思怎麽說的來着?
真理永遠掌握在少數人手裏!
此時的笑笑仿佛變成了伽利略(因為開拓了人類的眼界,解開了宇宙的秘密的科學家被當時的只允許信上帝的宗教所迫害)、達爾文(提出了進化論,讓那時一直相信人類是上帝創造的普羅大衆所不能接受)、埃菲爾(在建造埃菲爾鐵塔之前,他收到了列出一長串名字的抗議書,其中包括:古諾德、莫泊桑、左拉、小仲馬等法國各藝術領域的頭面人物)……她看似天方夜譚的關點被人們所敵視、所非議,還百口莫辯。
而他們覺得這只是她做不出題目而找的借口,現在借口被戳穿了,她該無地自容才對。
接下去,最讓人吐血的事情發生了:一直默不出聲的媽媽站了出來,不停地向衆人道歉:“對不起,可能是時間太長,笑笑她忘記了。”
那麽多幫忙的方法,媽媽偏偏選擇了個最爛的。在小人面前貶低自己,只有自取滅亡。
笑笑噌的站了起來,血液湧進大腦,她擠壓許久的憤怒簡直在一霎那間爆發了。她努力壓抑着自己,約束着舌頭,不想牽連媽媽。她開始定定地瞅着媽媽,有時候,眼光比言語更刺人。果然,媽媽在她的眼光下瑟縮了下,停止了道歉,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的紅潮。看到已經收到了預期的效果,笑笑調回眼光望着爸爸,他的臉上有一種冷淡的、不愉快地表情。“孩子們的事讓孩子自己解決!”他望着媽媽說,聲音低沉而有力。說完他拽着媽媽的袖口,将她拉進屋內。
他們的離開在親戚的眼裏是倉惶地落跑。在小姑的心裏自己的兒子更是全勝。她終于将多日來的怨氣吐了出來,繼續毫不收斂地說:“別以為上了一中就多了不起,連小學數學都做不出來。今天在自家裏丢臉也就罷了,以後小心在外面丢你老爹老娘的臉,丢你爺爺奶奶的臉!”
望着小姑那近似狠毒的眼睛,笑笑不明白了,難倒說傷害她會讓他們得到更多的快樂嗎?
胖小姑沒完沒了地說着,笑笑咽了口口水,企圖讓自己不要理會她尖酸刻薄的話。可是她的語速越來越快,像鞭子又恨又急地抽打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