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面之緣
一面之緣
謝天端着花生、瓜子、糖果的一碗,還有一碗裝着通紅的柿子,進去屋子,放到了炕沿。
早晨的時候他在大伯家,就聽說了今天要來一位如今在城裏的親戚。是曾經二姑家的姑娘。聽說有個二姑,但因為人沒得很早,謝天根本沒見過這個人。
凡凡姐結婚的時候謝天大約也才出生一年左右,雙方都也未曾得見。凡凡姐姐便是如今段楠星的母親劉彩榮。
聽說凡凡姐家的兩個孩子,生在城市,應該洋氣得很,都好奇城裏娃娃長啥樣?
從大伯家回來,謝天就一直在家裏待着沒出門。下午了,終于要見到人了。他卻躲在房子裏不想出去。
從屋裏沖着外面的玻璃窗望出去,先進來的估計就是凡凡姐。雖然說不上是哪裏不一樣,但一看就是城裏人。
頭發是燙過的卷,渾身裝扮就是雍容的,人很有精氣神。緊跟着後面進來個女娃。
她腦袋上梳着兩個小辮子,一走路在兩側撲棱,還帶着兩朵粉色頭花,臉色白潤吹彈可破似的;粉嫩的棉服一看就是在商場裏買的,衣服上是沒見過的大扣子;腳上踩着的小黑皮鞋閃閃發亮。
這就是洋氣?真是沒見過。
這個年代能從農村出去大城市的人還很少,能見着城裏來人算是件新鮮事。
他又看了看自己一身灰土的布襖子,是家裏人手工縫制的。冬天不穿這些會很冷。
手凍得裂開口子。記起來才拿油棒抹一抹,記不起來就随着去了,反正天氣熱了會自動好起來。
可是謝天卻不自覺收起了手背在身後,仿佛這樣就不會有人發現了似的。
他隔着窗戶看見那女娃拿上紅包臉上流露出好看的笑,又兀自感覺到一絲苦澀,完了還生出些稀罕。
城裏的孩子笑起來都和我們農村的不一樣,他想。人家的衣服扣子和鞋子都能閃着光,襯得那個淺淡的笑容都是明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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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糾結着,又立馬走出房屋,內心裏的一點自卑被隐藏得一絲不剩。被一陣迫不及待的沖動推搡着出了屋子,想着城裏人總不能怠慢了,會覺得農村人不好了怎麽辦?
到了人跟前他先叫了一聲“凡凡姐”,寒暄了幾句。
輪到這個女娃……
先前其實不在意被叫“叔叔”或者別的,反正他大,怎麽看這女娃就是娃娃。
可是人家好像不願意這麽叫,叔叔……對了怎麽能是叔叔,哥哥差不多。隔壁老叔那個樣子不是很老了嘛?他給人家當叔确實是叫不出口。
可是他聽到女娃叫他“叔叔”了,還說“過年好”。天吶,還真是,有些不太對。
別扭地跑開。
去地窖裏挖了一盆子柿子出來,配上花生、瓜子的端上去招待客人。
這院外柿子樹上的柿子最好吃,放軟了甜糯可口,是他親自上樹摘的。段楠星躺在炕邊,看見進來的人是那個“小叔叔”,心裏還思慮着這個輩分,這樣還怎麽一起玩耍?
她只看着那個放到炕沿快到眼前的碗,裏面是通紅的柿子。
老屋的時候也有這個水果,段楠星不愛吃,覺得那個汁水一口咬下去流的滿身都是。
此刻正在眼前的這個居然很是養眼似的,色澤都比老屋裏見到的紅潤。
爺爺、奶奶住的院子被家族裏人們叫做“老屋”。
她只瞪着眼睛看,懶得起身,來的時候吃飽了,不是很想吃。聽着身邊大人們聊天聲,逐漸在耳邊變成了“嗡嗡聲”,反正聽不懂在說什麽。
中途感覺“小叔叔”又出去了一趟,很快又進來了屋裏。她也沒有動,盯着那個碗裏最頂上的柿子看,很快要睡過去的樣子。
突然一只有些黝黑的手抓起頂上那個柿子拿走了。段楠星看着那個手上龜裂又黢黑的紋路,突然有些驚悚,就清醒了過來。
其實自從來到農村很容易看到這樣的手。
奶奶的手指上就有好幾道這樣深深的口子,她說:要幹活這些口子就是正常的,哪像你們城裏的“細狗”,手幹淨的幹不了活兒。
“細狗”這詞不太好聽,但聽久了也就接受了。
畢竟農村和城市的生活不一樣,農村要幹活,認為城裏人的生活似神仙。
奶奶老說段楠星是“細狗”,幹啥都講究,嫌棄農村大粗碗、洗完的碗還要用抹布擦、洗碗的泔水還能再給牛拌飼料……
所以一段時間過後,段楠星就改掉了看不慣這些的毛病,她才不想被人說她是嬌慣的。
但她看到這只小手卻真的有些不忍。
那個眼睛那樣好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手幹瘦,手指纖長,卻那般粗糙,不像他們孩子了。他是要幹很多活兒的吧?而自己除了學習只有玩,家裏的活兒很少幹。
自己的手如果長成這樣,該得多難過。到底哪個才是應該的?明明都是孩子啊,怎麽這麽不一樣?
這悲天憫人的多愁善感的小人兒,多少有些思慮過重。
自從第一天來到這裏,對農村的生活的向往、期待、新奇,一天天逐漸變成了更深刻的經歷,對美好的幻想在某一刻已經崩塌。
世界不是她見到的那樣,還有另外的樣子,她只是平凡的樣子,還有那麽多人生活在這樣的地方,還不如她。
想着眼角就有了濕潤,她默默拿手擦了擦。正好耳邊傳來一聲:“給。”
段楠星眼皮一挑,就看到一個白瓷碗放在了眼前。
是“小叔叔”遞過來的。她連忙起身,看見碗裏一個紅潤潤剝皮去了蒂的完整柿子。
她有些驚訝,原來柿子剝了皮還能是這個完整的樣子!?
再看謝天,他手裏拿着個鋁勺子,遞給段楠星。
“你吃,很好吃。”
他的眼睛裏有着幽暗的期待,令人沒有辦法拒絕。
他在期待段楠星能吃掉那個柿子,證明他說的那種好吃不是亂說。
在農村每家都是這樣的吃物,雖然是新鮮好吃的,但誰家都是這些。
農村的東西本來就匮乏,養了大半年的豬宰了要賣錢,自己家留一點過年。大老遠趕集買上一些雞蛋,都是最好的年貨。
段楠星笑着接過了勺子,端着碗,卻不敢挖下去,那個通透又吹彈可破的沒了皮的柿子真的像一件藝術品,令人不忍下手。
謝天在一邊看得着急,一把奪過勺子挖了下去,滿滿一勺子的柿子,看上去黏黏糊糊似的濃稠,還挂着汁,遞到了段楠星嘴邊。
再看那碗裏破了形狀的“藝術品”,模糊得不成樣子,段楠星也只好張開嘴一口吞了下去。
甜!冰涼!
真的特別甜,那冰涼黏膩口感,有些奇妙。
段楠星平時愛吃蘋果,農村的“紅富士”蘋果超級好吃,一天當中能吃三四個。咬到嘴裏嘎嘣脆,她一直喜歡那種口感。
此刻這個柿子的口味,真的太奇妙了,颠覆了她對水果的認知。
不用咀嚼,慢慢吞咽的肚子裏,剩下個津津有味的軟肉,嚼兩下也咽到肚子裏。
接着段楠星從“小叔叔”手裏接過了勺子,自顧自吃了起來。冰涼的感覺沁入心脾,感覺美妙。
“吃完我再給你剝。”謝天在一邊期待的感情也得到了滿足似的。
“嗯。”段楠星沒有拒絕。
幾口吃完了那個柿子,碗裏剩下紅彤彤的一片汁子。
謝天看到了将碗奪過去,又拿起一個柿子,先去掉蒂,将柿子囫囵放進碗裏,然後小心翼翼用指尖捏起一點皮子,順着柿子的形狀邊緣撕下一片。
段楠星看得那個卷曲掉的皮子下露出果實的軟肉,感官上和心裏都特別舒适。人便爬了過去,學着他的樣子,指尖去捏那一點皮子的邊緣。
但她過于小心,沒捏到。手指節觸碰到了那粗糙的手。
男生的手本來就熱,觸感卻是剌手的觸感,她裝作若無其事地笑。
“你真厲害。”
段楠星納悶這種細活兒那雙粗糙的手做起來比她一個女孩子還靈巧。
奶奶和段永興也愛吃柿子,奶奶是去掉蒂用手一捏裏面果肉就流出進了碗裏,将一坨皮子扔掉,碗裏拌上炒面吃;段永興則是拿起來就叼進嘴裏吸吮,一口氣解決将一坨皮子扔掉。
這兩人最後都是丢掉一坨皮子。看上去食欲大減。
謝天倒不覺得好笑,只是認為這女娃笑容憨厚。
他似乎天生臉頰上有一種苦澀,不愛笑,整個人有種幼稚的城府感,像經歷了太多苦難。
這些平常吃物,自己吃得都不愛吃了,沒事的時候拿起來剝皮打發時間玩罷了。沒什麽趣味。
可是這女娃不一樣,她覺得新鮮。這新鮮令謝天又重新感到了新鮮似的。認真剝起了皮子。
其實要剝出這種囫囵的柿子,還是得挑柿子本身的,并不是所有柿子都能剝出來。今天大約是運氣好,都是又大熟透的柿子。
城裏娃難道不吃柿子?
他繼續一條條拽那柿子皮,段楠星忍不住又想上手試一下,于是倆人扒在一個碗邊,給柿子剝皮。
段楠星小心翼翼拽下了一塊皮開心的嘚瑟,謝天眼裏是個傻裏傻氣的小人兒。
最後,她吃完這個柿子把碗和勺子都遞給了謝天:“不吃了,吃飽了,吃不下了。”
謝天将碗接過去,問了問其他大人要不要吃。
大人們還唠叨着家常話,反複這許多年沒見積攢起來的話都要在今天說完。
最後謝天又剝好了一個柿子,把碗遞給了劉彩榮。這回這個柿子明顯沒剝好,破了的。
段楠星看朝碗裏看了一眼,露出一點遺憾。
再看謝天站在地上怪孤單的,她往炕裏一挪,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叫他上來一起坐着。反正過年裏農村的生活就是這樣無所事事。
謝天也沒怎麽猶豫,脫了鞋坐去了那個位置。一時又覺得無聊端過來那碗花生,又開始剝皮。
剝完皮的花生丢進碗裏,皮往地上一扔。農村都是掃地,果皮就那麽一扔最後客人走了再一起打掃了便是。
段楠星看着那個剝好的花生也是紅彤彤的,就抓起一顆塞嘴裏。
謝天看那白皙的小手拿走了自己剝好的花生,他是無聊剝着玩,最後就剝一顆遞到段楠星手裏。
段楠星接住一顆便放進嘴裏,最後也不吃了。這二人再沒說話。
段楠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又睡了過去,再醒來是媽媽叫的。
“星星,快起來,該回家了。”
迷蒙中一直有人摸着她的頭發似的。睜眼發現身邊是空着的,并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