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遺志
遺志
既然朱楠一交給牧遠川去審了,蕭成也不便進出诏獄。他就呆在鎮撫司,一邊是陸睢和吳杞。
“蕭哥。”吳杞剝着花生,送進嘴裏嚼出響聲,“韓丞佑當初入獄前還喊了你兩遍名字,喊得這樣凄烈,不只是見過你吧。你也不認得他嗎?”
“否則我讓你們查什麽。”蕭成清理着逆鱗,埋着頭。
“查人我适合。”陸睢忽然說,“我老爹是斥候出身,他常常與我将打探消息的方法,還與我講了好多他見過的人,從離津到查爾達部,他在北疆哪裏都去過,我也會一點,可以給我做……錦衣衛太無聊了,馴象不适合我,我喜歡馴馬熬鷹,實在不行也得給我安排個別的差事,查人就适合!”
“在忞都查一個人不是打探敵情。”蕭成語氣平緩,心底下還在不斷思量着,“你覺得無聊可以在兵部裏再挑個職,查人就不要想了。”
陸睢手邊放着有關大景官制的書,他正好翻到六部這一頁,說:“監管兵器研造,可以去看看。”
“權當監工了。工部要研發新的兵器,你可以第一時間拿過來試。”蕭成問向吳杞,“錦衣衛誰最會查人。”
“徐錦。”吳杞毫不猶豫,“就是脾氣不太好。”
徐錦這人在錦衣衛裏十分拔尖,最出色的不外乎他打探情報的能力。可惜他在白綱一脈,而且上回吃了蕭成一巴掌,恐怕會記仇。
“我記得他,我還沒上來時也給我使過不少絆子。”蕭成見陸睢安心去翻書了,逆鱗也緩緩入鞘,“這些年我努力爬上來了,下邊再沒個頂用的嗎。”
“周大哥給我講過,說錦衣衛做做聽記和查辦可以,但一到重要關頭,沒有那些世家點頭,便絕不會顯露太多的山水。”
蕭成從桌上揀了顆花生遞進嘴裏:“在理。”
吳杞看着他推開大門,出聲叫住他:“蕭哥,去幹嘛?”
蕭成沒回頭:“找徐錦。”
今日徐錦正在記檔房辦差,錦衣衛許多辦差都是要輪換的,就是為了防止腐敗,這便是錦衣衛能夠經久不衰的原因之一。
這會兒日頭高懸在天,徐錦手裏還捧着食盒,他看着手底下的人核實着腰牌,看見了蕭成。
他有些不情願地站起身來,将嘴裏的碎骨頭啐幹淨了,才說:“指揮使大人找我?”
蕭成看了眼木桌子,說道:“有件差,比管牌子有意思得多。”
如今牧、白、蕭三分錦衣衛,徐錦也沒想再往上走,反正不能升遷,做再多功績也無用。他一口回絕:“大人還是找別人吧,不适合。”
徐錦被夾在三方勢力中間,裏外不是人,本就郁悶。他屢次示好,白綱卻不肯重用他,上回又在蕭成那一巴掌裏喪盡顏面,這回反倒硬氣了。蕭成仿佛看出來了這一點,說:“查個人,名叫韓丞佑。”
徐錦想要重複自己剛才的話,蕭成已經坐下來了,顯然是要細談。
徐錦礙于身份,還是沒勇氣将人随意打發了,也跟着坐下,記檔房裏很快就空了人。
“戶部左侍郎韓丞佑,牽扯朱家餘黨。”蕭成手指扶上案邊,“此人官大權少,你去查最快。”
“事關朝中政事,從外邊看不要緊,一旦陷進去就再難脫身了。”徐錦低眉,“大人官職可比我大。”
“官職大不代表更能查人。”蕭成緊追不舍,“朝廷要員,錦衣衛最喜歡構陷這類人,可你我何時受過責罰?”
蕭成告訴徐錦查人是能得到皇上授意的,可徐錦還是心存疑慮:“不好辦,平常沒有查過世家庇護下的大官。”
“臭魚爛蝦早就捕完了,”蕭成手指忽然一敲,将徐錦思緒拉了回來,“你不想撈一只大魚?韓丞佑雖然在開春時就死了,但他是戶部的人,不可能只有府上那一點銀子。你若能将他和他裝錢的地方找到了,偷偷往兜裏塞一點,皇上也不會察覺。”
徐錦雖有動容,但蕭成說的是“偷偷”,“一點”,說明蕭成還會睜一只眼。他放在桌下的手緊緊握成了拳:“先告訴我查什麽,我再做決定。”
蕭成見他松了口,将手拿下去了:“從出身到今年,所有社會關系,尤其涉及世家朱家一定要事無巨細,此外就是他在忞都內外的所有宅子了。徐錦,這要求對你不難吧。”
徐錦很看重面子,咬咬牙說:“大人給個期限。”
“先大致查一遍,走明面的程序,限你十日交差。”蕭成想了想,“然後再查二十日,此後再說,總之能查一點是一點。”
要排查的太多了,很難在短時間裏完成,十天時間甚至二十天都很難有所收獲。蕭成期限給的緊,他沒給徐錦太多考慮的時間,站起來說:“先斬後奏的權力才拿到手,不要弄丢了。”
忞都天色昏沉,雲層稀疏。
蕭成來得晚了,走進葉生計時看見楚君陽已久候了。他歉意地沖他投去一眼,随後拉開凳子坐下:“上菜。”
葉生計就開在龍侯與馬兜兩街的交彙,生意興旺,尤其在這個時候,接待的官員也多不勝數。小二飛快地在許多桌子中間穿梭,有條不紊地替人布菜,忙碌間還能與客官搭上幾句話。
“将晚飯定在這裏,不是要詳談嗎。”蕭成先喝了口水清口,“也不定個廂房,不怕被人聽了去?”
“眼雜才是掩護。”楚君陽說,“何況也沒打算跟你聊太多。”
早上詳談只是個幌子,他還有別的目的。蕭成等小兒将魚擺到桌上,才說:“先談公務。”
楚君陽染了寒疾,說話有些悶。他沒着急動筷:“去查韓丞佑了吧。”
“他位于案情的中心,不查他查誰。”蕭成剔着魚骨,“我叫錦衣衛的徐錦去查了,他查人的手段确實數一數二,而且還一直沒找到依附的對象,我給了他這個機會。”
“忞都危機四伏,處處都是食人惡鬼。”楚君陽言至此處,竟有些感慨的意味,“若是再仍憑這麽下去,即便找到獄卒也無濟于事。”
“怎麽了。”蕭成看向他,“你不是要變法嗎。”
“大景迫切需要徹底洗一次牌,否則朝廷就還是世家的朝廷。”楚君陽掩唇打了個噴嚏,緩了緩接着說,“卓安……我感覺堅持不下去了。”
蕭成一時頓塞,剛要開口小兒過來上菜,他生生把話咽了回去。片刻,他開口說:“變法已見成效,科舉就是很好的例子,丈量土地不是成了嗎……”
“光憑這些推不翻世家,即便皇上有心也于事無補。世家做了一場戲,十年前将朱家推上刑臺,如今又要假裝逆來順受地陪我們演戲,根本沒辦法明辯真假!”
蕭成手指摩挲:“我已抓住朱楠一,旌旗就在前方。”
“一個傀儡罷了,我記得他十年前還拿你威脅你父輩吧。”楚君陽喝了口熱湯,裏面羊肉味四溢,“朱家本身就是一個傀儡,真正滅了蕭家的是忞都衆多世家,朱家是被搬出來頂罪的。只要世家一日不滅,就還會有下一個朱家出現。”
蕭成鼻尖被記憶裏大火的滋味燒得難受,他垂着眸:“車到山前必有路,變法不能停。”
“卓安。”楚君陽擡起頭,眼裏火星四濺,“你扪心說,查案是為天下還是為了一己私欲而複仇。”
蕭成很難回答,他平生沒什麽志向,多年前看着大火中沒有走出來一個人,他當時只想複仇,因此追着朱家這條線查到了現在。十年過去,這份怨恨被時間磨淡了許多,卻沒有消失。
“我是燈州逃來的流民,運氣好才被老禦史看重,進了都察院。”楚君陽喝着酒“我見過人們窮到易子而食的慘況,邊疆的軍死于敵人刀下,百姓死在饑荒,而忞都卻還要有不見血的幹戈相向。我真的快受不住了,僅憑人力什麽也做不了。”
汲元正隐居雲臺山,也是心覺一人之力救不了天下。
蕭成也将酒拿來,給自己斟了一杯:“你我一個為自己,一個為蒼生,夠了。”
楚君陽嚼着肉,骨頭一并嚼碎:“殺了朱楠一,就當仇敵已除。”
“什麽意思。”
“身在大景,不是看官職高低的地方。現在你官拜三品指揮使,不過是個稍微大些的蚍蜉。”楚君陽摘下耳上的玉珠,随意地丢在地上,“你費盡心思爬到這裏,也不想一不小心引來殺身之禍吧。”
蕭成與他相識不長,至今才約莫兩個月,但已生出不同尋常的感情。他們互相當作值得交心的朋友,為在這亂世中取得一點心理慰藉。
“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向霖向霖,前人遺志全在其中了。”蕭成一口喝盡了酒,“不要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