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別進來別碰我
第15章 別進來別碰我
王寂思忖,許昌不顧自身安危救助鄉民,多少人因着他才得以絕境逢生,可他自己的事卻無人能助;爹爹死得不明不白,唾手可得的大好前途轉眼化作泡影,換作是誰,誰能甘心認命?他認為許昌不願見他,是因心懷怨怼的緣故。若能查出他爹爹橫死的真相、為他沉冤昭雪,許昌一定能回心轉意,與他重修舊好。
許家是做仵作這行,自然認定勘驗文書才是鐵證,可王寂覺得,沒有這張紙也無妨,只要能查出許煥墜樓那時究竟發生了什麽,有了人證物證,便可追緝真兇,一樣能為許昌父親申冤。他在縣裏多番走訪,結識了同樣在默默關注此案的捕頭劉玉全,也查到周水興一夜暴富的秘密。可他一介布衣,即便掌握這些疑點、旁證,也無法進一步推進下去。
轉眼過去了半年,許昌拿到仵作執照,子承父業成為江都縣新任仵作。王寂得知後大受啓發,他想,若自己能有官職在身,便可名正言順查問舊案。
他便報名參加解試,當年縣中只他一位考生。曾受他救治的鄉親們一文一角、一塊銅板一塊銅板地為他湊齊盤纏,送他去州府應試。所幸他不負衆望,順利通過鄉試,次年秋闱考中明經科上上第。
王寂無意仕途上進,參加吏部選試時便直言“志願回原籍報效鄉裏”。彼時江都縣滿目瘡痍、百廢待興,吏部正愁無人願去拾掇這爛攤子,王寂便如願領了江都縣丞一職,在全縣百姓的殷殷期盼下,擔負起重建江都縣的重任。
左峻離去後第三年,終于來了位繼任的縣令。那人名叫崔護,出身博陵崔氏,是個自幼習武的英武漢子。王寂見新任長官為人剛正,便滿懷希望地将許煥一案個中內情與相關人員一并上報給他。崔護嫉惡如仇、性子暴躁,得知前任左峻渎職枉法,他拍案而起,當即表示要帶許昌上京告禦狀。
王寂大喜,一路狂奔至許昌家,可許昌仍死活不肯開門,上京告狀也不願去,還叫王寂“不要多管閑事”。王寂扒門又哭又叫,苦口勸了幾日,依舊連他的面都沒見到。
崔護借重陽回鄉探親之際,繞道長安欲為許昌上訴。臨行前他将家中帶來的師爺徐巍留在縣中代行政務。可這一去,就再沒回來。
兩月後徐師爺收到崔護來信,說朝廷派他急往安西都護府任參軍;左峻現已升任禦史臺執筆,提告許煥一案不可能不經過左峻之手,請諸公再行斟酌。
又過了半年,崔家發來噩耗,崔護在邊疆巡防時不慎墜馬身亡,終年不滿三十。徐師爺至今仍耿耿于懷,認為他家公子的死,與左峻不無幹系。
之後的每一任江都縣令都曾在王寂的請求下審理過許煥一案,可要麽一聽說事關左峻,就不敢問了,要麽與崔護一樣,上京告狀便一去不複返。李鏡的上一任張本譽是個出身寒門的古板讀書人,王寂與他深談幾次後,發覺他的态度不甚明朗,不久之後張本譽去了趟州府衙門秘密上表,随後便接到吏部調令去做京官了,想來是與那左閣老做了筆交易。
這些年許昌身為仵作,須向縣丞遞交文書,便不得不與王寂打交道。可除了公事和必要的禮節,他從不與王寂多說一句,後來甚至頭戴鬥笠面紗,不與王寂見面。他以為王寂會慢慢看開、結婚生子,可年複一年,卻一直沒等到喜訊。
今年年中張本譽卸任後,縣衙又只剩王寂一人作鎮。一次許昌提交文書時忍不住問:“王少府為何仍不婚娶?”王寂坦然道:“我心裏已有人了,何苦禍害別人家閨女。”許昌呆呆伫立半晌,黯然說道:“将來有一日你後悔了,只怕要恨我的。”
難得他說幾句閑話,王寂心中大慰,笑着想牽他手,卻被他撞邪樣甩手躲開。王寂吞下鼻中酸水,依然笑着說:“新任縣令乃宗室貴胄,這次有希望。”許昌并不回答,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鏡到任當日,王寂率縣衙衆人接迎長官後,便親自往許昌家送接風宴請柬。他明知許昌從不參加宴會,哪回送請柬許昌也沒開過門,非要跑這一趟,不過是找個理由來同他說兩句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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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沒料到,許昌竟破天荒開了門。王寂顧不上驚喜,便看出許昌身上可怖的異狀。他面色鐵青,雙眼混沌布滿血絲,眼裏竟有根根細線似在蠕動,裸露在外的脖頸、手背,肌膚之下也有一條條游走的凸起。
“昌哥?”王寂驚叫出聲,“你……染了蟲疾?!”
許昌氣若游絲,口齒也變得含混:“別進來,別碰我……皮囊之下,盡是蠱蟲……當心過給你。”
王寂哭道:“昌哥,你何時染上這鬼東西?為何不說?!”許昌神智已有些錯亂,話語支離破碎:“早了,水患過後,屍蟲。阿寂,別碰我,它們已把我,吃成空殼,正欲找尋新的宿主……”
王寂只得兩手死死扒住門框,克制自己不撲上去抱他:“怎不早說?我帶你游歷天下、遍訪名醫,總有辦法……”
“沒用的,都試過了,泡湯、辟谷、放血、吃雄黃、砒霜……毫無用處……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許昌咬緊牙關,額颞處青筋跳動,控制不住地一下下抽動,“我等不了了,好疼,我好疼啊。每次都想着,再見你一次、與你好好道別就去死,見到你卻又舍不得。阿寂,我很想你,可我怕你碰我……爹爹的事,你怎麽比我還執着……我走之後,你放下吧,不值得,根本不值得……”
“我放不下!”王寂嘶聲痛哭,“倘若你爹沒出事,那日之後,我們原本可以……我不甘心!我死也要把那兇手抓出來,叫他血債血償!”
許昌搖頭又似抽搐,眼裏湧出渾濁的淚水:“沒有‘倘若’……阿寂,從一開始就太遲了,上天根本沒給我們機會……我只想再見你一面……活着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一定要燒化,蟲入心肝,只有火才能……”
王寂搖頭哭道:“昌哥,這次不一樣,新任明府老爺,是淮南公子李鏡,左峻動不了他,只要他肯幫我們,沒人攔得住他!”
王寂飛跑下山,一路且行且思。
李鏡乃世家貴子,不曾食得人間煙火,又怎會懂得生民疾苦?須得想個法子振聾發聩,令他不得不面對才好。刺腹焚身的駭人舉動,一為令李鏡心驚,二為燒死許昌身上邪物,不讓勘驗屍身的人無辜染蟲。
再者,以往每次他都把這些年查出的案情一五一十詳細交代給長官,這樣做雖節省時間,卻無法令對方感同身受。這一次,他打算讓李鏡自己克服重重困難,把他當年走過的艱難查案之路再走一遍。他料想李鏡年輕有為,必定驕傲自負,聽別人說未必全信,自己努力想出來的真相,才會更珍惜。因此他找來與當年之事相關、願為許家父子申冤的一幹人等,設計假意阻攔,實則引導李鏡一步步自己得出答案。
這才有了許昌當衆自焚那慘烈的一幕。其實當晚在場的所有人,除李鏡與李棋外,全都是這場大戲的演員。徐師爺是崔護留下的幕僚,趙平是為許煥擡屍的軍漢之一,于哨兒是義縣仵作的遺腹子,常青的父親則是當年與許昌一同救人的獵戶。就連周水興,也早被王寂說服,願為當年一時貪念贖罪彌補。
聽完王寂聲淚俱下的泣訴,李鏡心中尚存的疑問便都有了解答。他回頭想問李棋可還有什麽錯漏之處,卻見李棋抱膝蹲在地上,肩膀一聳一聳的像在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