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公子人都憔悴了

第19章 公子人都憔悴了

除夕這日,靖王一家三口入宮與聖人團圓。王府廚下為李鏡主仆二人置辦了一桌四涼四熱、有湯有面的上席,還溫來一壇蘭陵佳釀。傳菜的退下後,李鏡便招呼李棋上炕與他同坐。他心頭層雲籠罩,不作聲只蒙頭吃酒。

李棋猜想,此時公子一定糾結萬分。進京路上,原本公子已做好打算,欲往禦史臺提告左峻失察渎職。靖國夫人不許公子為難左峻,公子雖心有不甘,可始終不能公然忤逆姑母。公子不願令江都縣鄉民的殷殷期盼又一次落空,更不忍辜負許昌與王寂性命之所托;告,還是不告,勢必左右為難。

見李鏡愁眉不展,李棋自告奮勇道:“如今公子不便出面,不如這樣:由我假扮江都縣一普通百姓,上禦史臺告狀去……”

“不可。”李鏡搖頭打斷他,“民告官,視同忤逆,你并無祖蔭在身,進了那衙門便是一頓殺威棒。此事不是你過問得了的。多吃點菜。”

李棋撇嘴道:“公子愁成這樣,我哪有心思吃?這幾日眼看着公子人都憔悴了,大過年的,當着外人,我也不好多話……”

李鏡聽他似在心疼自己,不禁心花綻放,終于露出笑容。“喏,陪我吃一碗。”李鏡将杯中酒遞給李棋,摸摸他後腦道:“你好好兒的,不令我操心,我便心滿意足了。”李棋吃下半碗殘酒,小臉立刻浮出兩團紅暈。李鏡情不自禁伸手摸摸他滑嫩嫩的臉頰,收回手後又覺十分不妥,兩人錯開彼此目光,各懷心思陷入尴尬的沉默。

良久,李鏡終于開口另起話頭道:“近來我左思右想,仍覺江都一案有兩處不大通順。其一,二十年前,左閣老知曉洩洪一事後,為何不向江都縣百姓預警?這極不合常理。哪怕不講出實情,只說為防災抗洪,轉移一部分鄉民,便可避免許多傷亡。他沒道理眼睜睜看着百姓去死,竟無動于衷。

“其二,殺害許煥師傅那兩人中,有一人是閹宦,這也仍是個未解之謎。按說勘查地勢、組織洩洪該是水部衙門的活兒,一個宮人本不應過問此事。左閣老看到畫師造像後便心中有數,說明他認出這兩人身份。彼時他只是一七品縣令,如何竟認得宮禁中人?

“這兩樁疑問,全着落在左閣老一人身上。”李棋點頭道,“公子莫不是想……”

“正是。”李鏡正色道,“不能告他,問問他總行吧?前次吏部選試,蒙主判左閣老垂青,還未有機會登門致謝。值此新春佳節,我上門拜謝一番,總不為過。”

事不宜遲,李鏡說完,當即令李棋将杯盞碗碟搬走,騰出炕上小桌,揮毫寫下一封拜帖。趁姑母不在府中、無人攔他,李鏡吩咐下人連夜送貼至左府。

趁着酒興辦了這件“大事”,李鏡心情松快下來。主仆兩重新擺上酒菜,你一碗我一碗,不多時便将那一壇琥珀色的甜酒喝得精光。

第二天早上,李鏡醒來時發現李棋竟像只蟾蜍似的,叉開兩腿整個人趴伏在他身上,側臉緊緊貼着他只剩一層中衣的胸膛。更要命的是,晨起勃發的龍陽之物正被李棋壓在身下,他生怕擦出火來,一動也不敢動。

如何醉成這樣?吃酒之後發生了什麽?他完全記不得。可千萬別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做出什麽醜事來呀!正當他慌亂為難之時,屋外傳來下人請示之聲。

李棋驚醒一躍而起,開門見是傳信之人。左府一早便送來回帖,邀李鏡今日過府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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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視愕然,想不到左峻如此迅速便作出反應。這樣也好,李鏡忖道,此事不曾驚動靖王夫婦,省去許多麻煩。于是他定了定神,令李棋為他洗漱更衣,選兩件精雅文房充作拜禮,趁姑母尚未回府,帶李棋往左府奔去。

左府門庭若市,許多管家、書童打扮的下人擁着門房,各個高舉着手臂遞送拜帖。李棋心道,昨兒深夜送貼可謂歪打正着,若今天才來,貼都未必遞得進去。李鏡向他點點頭,李棋揚聲報道:“淮南公子李鏡,請拜左閣老!”

衆人紛紛回頭瞅一眼,便又鬧哄哄擠着遞貼,無人理睬他們。李棋清了清喉嚨,預備再喊,身旁突然出現個皂衣短打的老者,以極輕的聲音恭敬沖李鏡道:“公子可随我來,此處不便開門。”

兩人跟随老者來到左府東側便門,開門後,李鏡拱了拱手,拎袍邁進門去。李棋悶頭便往裏跟,卻被攔下。老仆恭謹笑道:“公子恕罪,我家老爺說,只請您一人。這位小官人,可往坊外茶樓聽戲歇息。”說着從袖中掏出一角銀遞上。

李棋難掩失落,連忙搖手道:“多謝,不必。我就在此靜候我家公子。”老仆不再客套,收回碎銀便引李鏡往裏走。李鏡回身沖他微微點頭,示意他安心等待。

左府只四進院落,李鏡跟随老仆走了片刻,來到一處焚香淨室。李鏡在門口躬身跪拜,行門生之禮,起身後卻見一位身着道袍的灰須老者,在裏面沖他招手。正是那位官至吏部尚書的左老太傅。

左峻正使一白玉藥碾子研磨奇楠香片,陣陣幽香沁人心脾。李鏡低眉垂手講了一大篇謝辭,左峻聽罷擡眼笑道:“公子不必迂回委婉。江都一案查得如何?不妨細細說來。”李鏡見他直爽,便不再客氣,将江都兩任仵作之死的案情,條分縷析、據實講出。

左峻耐心聽着,不時點頭稱是。可當李鏡說到許昌自覺投訴無門、含恨自戕時,左峻放下手中物件,搖頭哀嘆不已。

“你可知,這些年來,左某之後的歷任江都縣令,每一位都曾上奏此事。” 左峻一雙虎眼回看着李鏡,沒有絲毫躲閃。說完,他将案上兩摞奏本雙手抄起,捧到李鏡身側的桌上,做了一個請的動作:“你看,從崔護、樊锵到張本譽,每一個,都曾越級上表,質疑仵作許煥墜亡之事。這個樊锵,如今官拜豫州刺史,每年六月必參左某一本,‘草菅人命’、‘玩忽職守’、甚至‘勾結宦官’、‘結黨營私’。若非聖上對此事心中有數,恐怕某早就被他們參得身敗名裂、身首異處了。

“還有這個張本譽,簡直是個書呆子,上任沒幾天就密奏此事,可你看他寫的奏本,辭藻華麗,典故堆砌,長篇大論一番,最後得出的結論可謂滑天下之大稽。他說左某在江都一任三年無所建樹,為圖救災有功,故意毀堤制造水患!

“聖上寬仁,說江都縣這些官員能不懼權勢、不顧個人得失,願為小民請命,都是我大唐的棟梁。因此凡是在江都任過縣令、參過左某的,無一例外都能得高升。就連這百無一用的張本譽,也給他一個集賢院校書郎的美差。官場上的人不明就裏,竟傳說江都縣是個能使人平步青雲的福地。你任這縣令,還不是靖國夫人專門托人為你謀的‘肥缺’?”

李鏡似乎充耳不聞,低頭翻看這十幾個奏本。看了幾本,他心中漸漸有數:前任諸位縣令都沒有查到什麽實據,有的連相關人員都未曾詢問,對案情的敘述有太多臆測的成分,這樣的本子想參倒左峻這樣的權臣,确實毫無把握。

左峻踱回案桌前坐下,一邊喝茶,一邊等待李鏡翻看奏本。他仔細觀察面前這位才過弱冠之年的英俊後生,竟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

“那崔護崔将軍呢?”李鏡合上一冊奏本,擡頭直勾勾盯着左峻問道,“他正值壯年,且騎術高超,怎會平白無故‘不慎墜馬’?”

“崔将軍絕非左某所害。此人生性魯莽易怒,在邊疆時常與異族負氣争鬥,他其實是酒後與胡人賽馬,以致脾髒破裂而亡。崔家滿門忠烈,為家族聲望考慮,對外始終含糊其辭,不願将他真正的死因公之于衆,故而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測與誤解。”

李鏡半信半疑,手按奏本又問:“恕學生直言,這些奏本您是如何取得?都是聖人賜給您的?怎知不是您私自扣下的?”

左峻苦笑道:“公子既已先入為主、認定左某是徇私枉法的奸佞之徒,想必左某再說什麽,你都不會信了。”

李鏡不為所動,繼續問道:“學生始終想不明白,閣老清正剛直,高山仰止,是天下讀書人之典範,可二十年前,您為何明知水患将至,卻一聲不響擅離職守,置百姓生死于不顧?”

左峻聞言閉目哀嘆一聲,半晌說不出話來。李鏡又逼問道:“來鳳樓上害死許煥師傅那兩人,究竟是何身份?當時閣老是否就已認出他們?”

左峻兩手攥拳按在膝上,欲言又止猶豫了半天,終于答道:“此事另有隐情,左某不便直言。天地為鑒,彼時左某已盡了全力……殺害許煥師傅的兇手,也已在左某眼前伏法。公子若不信,明日巳時你在安定門外等候,早朝後左某帶你入宮面聖。聖人面前,此事自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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