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3
chapter3
天空中飄着小雨,涼意席卷了西城區的整片樹林。
而那一開始就不太引人注意的屍身仍舊孤零零地躺在那大麻袋裏。
警笛聲由遠及近,從視野開闊的主幹道一沖而下,拐進了西城區道路口。西城區附近的三角森林地帶已被警戒線圍了個嚴嚴實實。
現場雜亂無章,滿地的落葉偶爾被風吹起,發出詭怪的聲響。
麻袋被小心剪開,迸發出一股奇異的腐臭,露出內裏的東西來。那是一具未穿衣服的女屍,只有雙腳上還堪堪挂着雙襪子。被發現時,已近乎高度腐敗。秦晏從警這麽多年,什麽大風大浪都見過——高腐皂化巨人觀,怎麽着都夠他下飯了。
他站在邊上不遠不近地看着蘇子柒。
蘇子柒戴着手套,蹲在地上和法醫一起翻看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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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發現嗎?”秦晏問。
現勘留存好現場信息之後才是法醫的活兒,蘇子柒進入現場的時間也不比秦晏早。
蘇子柒不是法醫,只是在一旁協助拿點工具,于是他也看着秦晏,沒說話。
一旁法醫組的組長倒是悶悶地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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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俊,普通法醫,專業素養過硬,年紀和資歷都在秦晏之上,市局法醫組實則有個大隊級別的編制,在其他相對來說更發達的地方叫刑科所,但粵東市規模不算太大,因此也沒有刑科所的叫法,而是被叫做技術大隊,大隊下的分類有法醫組、痕跡組、影像組等,統稱物證鑒定,裏面都是技術人才,跟秦晏這類平時閑得坐辦公室偶爾跑現場的不一樣。
因此曾俊開口的時候,秦晏和蘇子柒聽得仔細,沒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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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百年難得一遇的調休又泡湯了,根據屍體表象推測,死亡的時間已經很長了,再加上最近這段時間氣溫變化,天氣不好,更進一步的判斷還要等回去檢驗。”
“之前說死亡時間大概在一個月以上,”秦晏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被安放在臨時隔離布上的屍體,“但我看這屍體還挺新鮮。”
高度腐敗的屍體,被裝在麻袋裏經過長時間的風吹雨打,表面全是蛆不說,整個空氣裏都散發着一股濃濃的腐肉味。
秦晏說的“新鮮”,其實是指死亡方式。
屍體的雙手雙腿早已腐爛,用于捆綁的麻繩也快要被時間融化。
死者屍身□□,被發現時包裹在一張大麻袋裏,現場周圍也并沒有找到可疑行兇工具。但蹊跷的是,現場距離屍身發現地不到十米遠的地方,有一處疑似拖拽痕跡。
根據現場情況,只能初步做出兩種猜測:第一種,兇手想要僞裝成奸殺;另一種,兇手不想讓警方通過衣着查找屍源,不想讓案件盡快破獲。
而這片小樹林裏,竟然什麽也找不出來了,線索全無。
唯一值得探究的是死者的面部,整個面部都不見五官,曾俊經過檢驗之後,驚訝地發現死者的雙目、雙耳、鼻孔全部被搗爛,牙齒被殘忍拔去,舌頭也斷成兩截,爛掉了。
多大仇多大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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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輕輕吹起,秦晏脊背猛地一涼。
他說不清為什麽自己會有這樣的一種感覺,而下一秒他從屍體面前站起來,環顧現場一圈,目光落在綠化帶稀稀拉拉的草坪上。
曾俊把目光從屍體上挪開:“怎麽了?”
“沒有。”秦晏說。
“難受你就一邊兒呆着去,”曾俊說,“法醫的活兒,現場本來就不好看,你只管出謀劃策呗。”
秦晏一笑:“我像是那種只顧着自己舒服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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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稀疏,屍體出現的地方位于一顆樹下,地面上的草坪被壓得扁塌不少。
而裝屍體的麻袋上也同樣沾滿了草籽和落葉。
這是技術大隊的活兒,回去之後痕跡組的同志會将提取到的案發現場的泥土和麻袋上的東西做成分分析——即便不能很快确定這裏究竟是不是第一現場,也能在短時間內給出最佳判斷,如果說麻袋上的東西确實就來自于案發現場的話,起碼能推測出西城區道路口的綠化帶的确是屍體第一次出現的地方。
死者生前的衣物在很大程度上能幫助确認死者的身份,若是死者在生前與兇手發生了争執或扭打,衣物上可能會沾有兇手的毛發或是皮膚組織,對案件的破獲有一定的幫助。
若是兇手在殺害死者的過程中也受了傷,血跡留在死者的衣物上,那兇手的身份便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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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再也找不出什麽有價值的物證。
秦晏在心裏思考一陣,目光往綠化帶裏看了看,随手招來一名警員:“這段時間先封鎖現場,有監控看監控,沒監控走盤查,回去之後,順便關注一下報警中心近段時間的人口失蹤記錄,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說沒就沒,她家人肯定會報警的。”
蘇子柒在一旁咂咂嘴。
秦晏看着他:“怎麽了?”
“這一帶是開發區,附近也沒監控,白天施工的時候人來人往,什麽樣的人都有,無業游民、白領、寫生的藝術系學生......”蘇子柒幽幽開口,“完喽,又是個大案子。”
秦晏一聽這話,拍他一掌:“完什麽完,烏鴉嘴,我看你才是要完蛋了,趕緊搭把手給痕檢和法醫擡箱子。”
蘇子柒笑幾聲,一邊擡箱子一邊說道:“都多少年了,你還信玄學呢。”
“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上次你半夜三更在值班室啃火龍果,結果呢,”秦晏說,“當天晚上報警電話一個一個地來,下面的分局單位也一直在找我們反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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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時候幾乎每個人身上都帶着股屍臭味。
秦晏怕熏死隊裏值班的人,脫了外套就一頭紮進走廊盡頭與法醫組辦公區緊挨着的公共浴室。
花灑裏的水一點一點澆下來,從頭到腳淋了個透心涼,香皂的味道慢慢炸開,然後又被案發現場的那股味道壓了下去。
這種氣味不是誰都能受得了的。
秦晏是個刑警,但不代表他不愛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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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臭氣熏天的屍體被擡着從走廊一路進了後面的法醫組辦公區,顧城站在外勤組的門口,手裏端着碗泡面,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繼續面不改色地吃完,還是該随便找個地方把泡面倒了。
他四下看了看,正好看見秦晏從公共淋浴間洗完澡出來。
也許還是對之前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有點芥蒂,又或者單純是屍臭味太難聞,顧城掩上門就鑽進外勤組,秦晏站在原地用毛巾擦頭發,看着那扇虛掩的門輕輕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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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勤組的辦公室裏,顧城三兩下解決了泡面,空氣裏漂浮的屍臭味對他并沒有什麽太大的影響。
“秦支在門口,”蘇子柒繞過雜亂擺放的木頭桌椅,手上還殘留着剛洗完澡的沐浴露味,“新人,你不去幫人家開個門倒個水什麽的?”
顧城一挑眉:“他自己沒有手?”
蘇子柒笑笑:“我就開個玩笑,你當真啊。”
兩人站在被各種桌椅板凳擠掉一大部分空間的辦公室裏,顧城聞見空氣裏不但有屍體濃烈的臭氣,還有一股騷得不行的香水沐浴露味。
于是他後退半步:“蘇隊,你噴香水。”
“我噴什麽香水我一大男人,”蘇子柒擡起袖子聞了聞,“哦,這個......剛洗完澡,沐浴露的味道。”
顧城:“你們出趟外勤,這是洗個澡用了一整瓶的沐浴露?”
“沒那麽誇張,屍臭容易附着,為了不影響你們的工作心态,我就多用了點,”蘇子柒看着他,“對了,我一會兒去案發地點的分局跑一趟了解了解大致情況,你幫我把這個給秦支拿過去。”
蘇子柒手上拎着一個小型的透明塑料袋,裏面裝着類似藥板的東西,但沒有包裝。
顧城疑惑道:“這是什麽?”
“抗過敏藥,他本來身體就不好,十年前受了重傷就更不好了,”蘇子柒說,“秦支對屍臭味過敏,不過一般也沒什麽大事,只是聞多了容易鼻炎。這個藥出現場的時候他常帶,這次忘在警車上剛好被我看見。”
最主要是秦晏身體不好,即便早些年辦案的時候什麽味道都被迫聞了個遍,卻也在日複一日與疾病和傷痛糾纏的過程中慢慢失去了對特殊氣味的抵禦能力,不是嬌氣,也不是高高在上,而是肺部和呼吸道并不允許秦晏能夠像當年一樣擁有面對屍臭味面不改色的資本。
洗澡都沒辦法完全洗幹淨的氣味,的确惱人。
顧城點點頭:“我知道了。”
蘇子柒把藥給他就立馬下樓開車去分局,顧城在辦公室裏盯着那個小型的透明塑料袋,嘴角抽幾下:這世界上怎麽有人這麽奇葩,聽說過煙酒過敏的,沒聽說過屍臭味過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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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顧城找過去,在淋浴間沒看見人,只好拿着藥上了樓,憑借着對樓下張貼的支隊平面分布圖的記憶找到了支隊長辦公室。
辦公室和幾個副隊的辦公室之間很早就打通成一體了,中間用門隔斷。顧城去的時候看見最外面的門虛掩着,于是猶豫片刻,還是擡手敲了門。
“秦隊,蘇副隊讓我送東西。”顧城說。
裏面無人應答。
顧城等了一會兒,有點煩躁,最後看一眼手裏的藥,想了想,還是擡腳進去。
他感謝自己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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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裏很整齊,秦晏坐在辦公桌後的椅子裏,趴在桌上,似乎正在熟睡。
但是那樣的熟睡很不自然,顧城過去的時候看見他在顫抖,洗完澡後的頭發沒擦幹,滴着水,額頭上有汗珠。
“秦隊,秦隊,”顧城推他幾下,“醒醒。”
一推就醒了。
秦晏擡起頭,伸手抹一把臉,呼吸急促,唇色并不健康。
顧城終于反應過來,沒去細想自己随意踏入辦公室的舉動,伸手把藥往桌上一放,繞過辦公桌,按住秦晏肩膀:“你沒事吧,秦隊?秦隊?要不要叫醫生,法醫可以嗎,我給你找法醫上來看看......”
“你出去。”秦晏被顧城吵得煩躁,冷靜下來,逼着自己用力呼吸,擡手去翻桌上剛剛被顧城送過來的塑料袋。
“我都給你送藥了,你連句謝謝都不說?秦隊,你不至于因為我搶了一張落灰的辦公桌就這麽不待見我吧。”顧城道。
秦晏雙手撐着桌子站起來,盡力控制語氣:“我沒說不待見你,讓先你出去,你不聽是吧。”
顧城:“我——”
話還沒說話就看見秦晏身形有點搖晃,要倒下去一樣,顧城下意識搭了把手:“要不還是去醫院看看。”
“不用,我有分寸,”秦晏就着這個有點別扭的姿勢緩一會兒,掰開裝藥的藥板,取出一片直接幹嚼,三兩下吞進去,而後放開顧城,很快恢複了如以前一樣淡然的面部表情,“謝謝。”
顧城站在原地擡眸看着他。
其實顧城并不矮,他之前好歹幹過特警,身高跟秦晏相差不大,但秦晏算是他調進刑偵支隊之後需要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領導,氣場很強,随便一站都能把顧城這種插科打诨的小喽啰鎮住。
秦晏嘴上說自己有分寸不需要去醫院,但臉色還是不如正常人那麽健康,他用力閉一下眼睛,覺得疲憊,擡起右手擺了擺,作勢趕人:“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忙。”
顧城索性一直盯着他看。
那道目光盯得秦晏不太自然,似乎除了較真,還染上了一點別的溫度。
秦晏失笑:“還在這兒杵着?”
顧城搖搖頭,只好奇:“秦隊,你吃的什麽藥啊。”
“西替利嗪,”秦晏簡單地說,“就是普通的抗過敏藥。”
顧城目光落在桌上,看着沒有包裝的藥板,那藥已經快見底了,現在只剩下兩片,看得出來藥的主人也許經常離不開這東西,而且吃藥的時間不算短。
“蘇副隊說你身體不好,還說你以前就受過重傷,”顧城道,“身體不好,還高強度工作?秦隊怕不是嫌命太長。”
“又是他......”秦晏笑笑,“別聽他那種人胡說八道,刑警當久了受傷留後遺症對咱們這一行來說不算新鮮吧,再者我過敏也不是因為受傷,而是免疫系統的變态反應,跟受傷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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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秦晏又要趕顧城出去。
顧城站在門邊,離開之前側眸看一眼秦晏。
秦晏:“還有事?”
“沒,我先走了,你多休息。”顧城說完,掩上門離開。
剛剛秦晏站在不遠的地方,清冷,陽光從窗棂照進來,照在剛出過一身汗的秦晏身上,帶着些疲憊的眼神,眼角淺淺的紋路,微微抿着的唇,還有沒擦幹的發絲,利落的淺藍色長袖警襯,襯衣下擺剛好貼在褲腰帶附近,腰帶不松也不緊,褲子是黑色的,也許是穿和洗的次數過多,黑色的表面有些發白發亮。
并不邋遢,反而看着還挺順眼。
顧城一邊下樓一邊回味這個有點意境的畫面,覺得秦支隊身上的氣質确實有那麽些吸引人的味道,跟當下火爆網絡的熱詞“體制內白月光對象”十分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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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檢結果出來的時候是三天後。
上班的時候,顧城路過法醫組辦公區,沒一會兒曾俊就把屍檢結果拿了出來:“哎,新人,正巧你來了,走開會去。”
“哦。”顧城點點頭,推開隔壁會議室的門——之前秦晏沒讓自己跟着出現場,後來倒是蘇子柒從分局單位了解過情況之後回來告訴外勤組的人大概是個什麽情況,問誰想接這個案子,結果外勤組的其他人要麽是手頭已經有了正在辦理的案件,要麽是抽不開時間,要麽是臨時被上級單位抽調派去外省學習,放眼望去沒幾個人能接。
顧城說自己想試試。
這不,蘇子柒答應了,秦晏知道顧城接了案子也沒說什麽,只在組內開會的時候表示這案子顧城可以接,但考慮到顧城還是個新人,所以就又把案子從顧城那邊轉到自己手裏,讓顧城跟着自己學習。
不少人都私底下開玩笑說顧城是不是和秦支有什麽關系,為什麽秦支會親自帶他辦案。
秦晏一向對于這些同事私下的言論沒什麽太大的興趣,只是笑笑,說:“我一早就說過案子誰都可以辦,沒經驗就學習,找我和找幾個副隊都一樣,是你們自己怕領導,平時我下樓喘個氣你們都巴不得我快點滾回樓上辦公室,別打擾你們工作摸魚,是吧。”
畢竟秦晏也年輕過,他當年還是個新人的時候,也巴不得領導上司一整天都別出現。
于是組員哄堂大笑。
“秦□□這不得好好給顧城上一課?你看他,接到第一個案子笑成什麽了,向日葵似的!”
“工作摸魚也得經過領導同意啊,對吧秦支。”
“我剛進來的時候怎麽不見秦支親自教我辦案啊,不公平,真不公平。”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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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晏盯着樓下會議室寬敞的大門,沒有很快進去。
這間會議室也承載着太多回憶。
他記得十年前自己在這上面分析案情的時候,站着,投影儀上是案件的線索鏈,那時候真的年輕,也有幹勁,很拼,卻很充實。
那時候自己甚至都還不是支隊長。
也許人并不能改變一切,但是時間可以,時間可以改變任何人為所無法撼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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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而入。
市局刑偵支隊3號會議室的窗戶關得嚴嚴實實,深藍色的加厚窗簾遮住了所有的陽光,平時看着懶懶散散優哉游哉的刑偵支隊幾乎全部集結完畢,圍着桌子坐了一圈。
秦晏的視線與所有人交彙。
這裏面也不乏有新來的,十年前沒有見過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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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城坐在圓桌的一角,秦晏進來的一瞬間,就一直盯着。
秦晏被那道目光注視得有點不自然,只簡單跟所有人打招呼致意,而後便迅速切入會議主題,講完一個開頭就停住,然後把話茬兒丢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