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chapter4
技術大隊的法醫組也在,以曾俊為首,坐在圓桌的另一側。
檢驗報告被輕輕推向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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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結果出來了,通過恥骨聯合面暫時可以确定受害人的年齡在四十五歲左右......和我之前的推測相差不大,”曾俊指了指桌上的報告單,“屍體的頸部有一道不易察覺的勒痕,腦部和身上多處有鈍器擊打痕跡。致命傷在腦後,死亡時間在上個月......也就是三月七號。”
死者的年齡可以通過牙齒或是恥骨聯合面的形态來判斷——恥骨聯合即兩側的骨盆連接處。經驗豐富的法醫一般能根據恥骨聯合結合死者牙齒将年齡推斷得十分準确,通常情況下誤差不會超過兩歲,身高同樣也能依靠多根長骨的多元回歸方程進行計算,盡可能地将誤差縮減到2cm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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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直沒有停過。
秦晏皺了皺眉,他一直站着,繃直的雙腿慢慢蔓延上神經拉扯般的痛。其實腿沒問題,只有十年前受過一次重傷,傷好之後手術的位置留了疤痕,每次都會在天氣不好的時候開始作妖。
他咬咬牙,左手緊緊按着腿,打起精神來繼續聽着會議內容。
曾俊還在講PPT和檢驗報告。
“死者全身共有十處鈍器擊打所造成的暴力傷和一處脖頸勒痕,但是勒痕處沒有出現生活反應,是死後造成。其中死者的頭部受傷較嚴重,發現有多處顱骨骨折痕跡,致命傷位于腦後,從受害部位的損傷形态以及損傷程度來看,疑似是平口改錐類器物擊打所致。”
“吶,你看,就是這裏。”曾俊伸出手,點點桌上的一張照片。
順着他手點的位置看去,秦晏看見那是一張顱骨的照片,顱骨上有幾處不輕不重的凹痕,旁邊則是幾張現場照片。
于是秦晏沉思道:“這些痕跡都比較輕微,行兇者的力氣不大。除了這張照片以外,其他的照片也都顯示出程度不同的擊打痕跡......致命傷又在腦後,行兇者使用的作案工具不止一種,而從現場的痕跡和植物壓痕來看,這裏是第一現場的可能性不大。”
“對,”曾俊說,“經過痕跡比對後,考慮的作案工具就有平口改錐類......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一字螺絲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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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影儀直直地射出一縷幽藍的暗光,正對着牆上的白色投影幕布,秦晏站在投影幕布前仰頭看着上面的內容,幽藍的熒光輕輕撲在他的側臉,而他面前便是一張張放大後有些失真的現場照片和屍檢記錄,每一張照片似乎都在訴說着凄涼而無奈的故事。
而後秦晏一只手撐着桌面,又問道:“屍源比對結果出來了嗎。”
“從DNA比對結果來看,死者王亞婷是本地人,女,四十五歲,戶口在本市下轄的鎮康縣,十幾年前曾因一起私人糾紛鬧上過派出所,後來拘留了十五天,案底能查到,”法醫組組長曾俊的聲音不大,但能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清,“聽戶籍的同志說,這些年她在新區置業,有兩套輕奢小洋樓,一直因為規章制度不能改戶口。”
秦晏了然:“她想遷入本市市區。”
“嗯。”曾俊抿了抿唇。
也許是身體原因,也許是會議室的氣氛太過沉重,秦晏覺得累,看一眼曾俊,沒再說話。
他示意坐在曾俊身邊的年輕女警來給PPT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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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叫金琳,在隊裏工作快有十年了。
金琳按下鼠标右鍵,王亞婷生前的照片安靜地出現在辦公室電腦屏幕上,照片上的王亞婷微微勾着唇角,狠厲的眼神和略有些稀疏的眉毛折射出一抹精明的氣息。
而現在她的屍體正躺在法醫組辦公區的縫合室裏,從頭到腳覆蓋着白布。
“通知家屬了嗎?”秦晏問。
“案子一轉市局就立馬派人核實了,失蹤的那位王亞婷的确是本案受害人,”金琳說,“但家屬不願意過來。”
秦晏點點頭:“誰家發生這麽大的事一時半會兒都不能接受,既然家屬不願意過來,那就只有我們過去了。”
屍檢報告所有人都人手一份,此時大家正埋頭研究着,等着法醫和秦晏的分析。
蘇子柒在曾俊旁邊,手裏拿着屍檢報告,一目十行地看過去,放空的時候正好瞥見秦晏放松雙腿的小動作。
他想,外面肯定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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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關鍵的一點,”曾俊開口,“死者隐私部位的狀況十分良好,并沒有任何被侵犯的痕跡,身體其他部位也沒有疑似兇手可能脫落的皮膚組織和□□殘留,可見兇手在行兇時十分小心。”
“不是奸......殺?”秦晏問。
曾俊點頭:“可以排除,不是。”
蘇子柒這會兒嘴又停不下來了:“那兇手的目的就不是謀色,難道是謀財啊。”
王亞婷的死狀可以說是極其慘烈。
那是一種帶有情感因素的作案手法,搗毀眼球和雙耳,拔掉牙齒,割斷舌頭。
一般謀財的人,并不會對受害者加以這樣的暴力,在各種案件中,能夠被施以如此暴力手段的,要麽兇手與受害人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要麽兇手本身就是一個反社會的瘋子。
“不見得是謀財,”秦晏換了個姿勢,找張椅子坐下,給自己的雙腿一點放松的空間,“死者的家庭情況雖然優渥,但如果兇手真的是謀財的話,他的目的應該是快速地控制被害人,勒令其交出財物,或者是圖財過後殺人滅口,一般情況下不會使用這樣帶有情感因素的作案手法,實在沒必要。”
現在推測兇手的作案動機還不是時候,于是秦晏又将讨論的重心拉回了屍檢結果上。
金琳很自覺地翻動PPT。
秦晏看着PPT上跳出來的下一張圖片,道:“平口改錐,一字螺絲刀,這些圖片上的各個部位都顯示出不同的擊打痕跡,也就是說兇手除了使用平口改錐類器物之外還使用過其他作案工具,類似于繩索、鐵棍之類的常見工具。”
“對,是這樣沒錯,”曾俊點點頭,“死者身上的掙紮傷并不明顯,兇手用疑似鐵棍的工具擊打死者肩背和後腦,致使她失去掙紮能力,按照以往經驗來看,兇手下一步實施侵犯或是搜刮錢財的可能性更大——但疑點就出在這裏,兇手并沒有對死者實施侵犯,而是用鐵棍和平口改錐多次擊打死者,最後的致命傷是平口改錐擊穿後枕骨造成,刺入面的狀況很糟糕,刺入距離長達十五厘米。”
“這可不是激情殺人啊。”秦晏說。
如果說是激情殺人那根本就不合常理,沒有幾個正常人會随身攜帶一字螺絲刀、鐵棍、鋼絲繩一類的器具。
會議室裏安靜片刻。
一直在默默聽着別人說話的顧城突然開口,淡淡地說:“是謀殺,兇手的作案手法看似簡單,卻并沒有留下能夠幫助警方獲取兇手信息的蛛絲馬跡。”
秦晏眸光溫和,往說話的人身上看去:“你有想法?”
顧城一笑,解釋說:“這幾天一直降雨,天氣對現場造成了一定的破壞,再加上線索的缺失,死者身上沒能留下任何有價值的、能夠指向兇手的信息特征,案發現場也沒有任何遺留的作案工具。我個人更傾向是兇手殺害死者後,對死者進行了抛屍處理。”
他語速平緩,聲音低沉。
秦晏沒說話,只是等着顧城的下文。
顧城單手轉着筆,黑色的圓珠筆在他指尖旋轉翻飛,看似漫不經心卻又沉着安靜。
幾秒後,他蹙眉道:“這種種行徑,特別古怪。”
“古怪?”秦晏輕輕擡眉,心裏說特警支隊調過來的這新人有點意思。
“嗯,古怪,”顧城指了指屍檢照片,“死者後腦處的鈍器擊傷極其嚴重,可以說兇手在擊打死者後腦的時候是非常暴力的,換句話說就是‘殺瘋了’,除去後腦部位的傷痕,其他鈍器擊傷一共十處,分別位于死者的肩背、四肢等部位,畫面血腥,但是經過屍檢,這些鈍器擊傷反映的兇手暴力程度并不高,類似于有目的性的、平和式的作案手法;而死者脖頸處的勒痕,那是死後造成,所以沒有生活反應,兇手的手法細致,就像是緩慢地在品味一道佳肴,這前後的差距這麽大,你不覺得古怪嗎?”
“但是目前我們掌握的線索太少了。”秦晏道。
“那就慢慢來。”顧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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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偵支隊3號會議室的窗戶被關得嚴嚴實實,窗簾也全部拉上了,而此時一道驚雷劃破長空,在午間的靜谧中撕裂了一個口子。
窗外開始下雨,會議室有隔音功能,靠窗的警員輕輕拉開窗簾一角,驚奇地發現窗外不知何時竟下起了彩虹雨。
秦晏透過窗簾間的縫隙看了眼窗外,嘆道:“看來又是一場拉鋸戰。”
投影幕布上滿是紮眼的現場照片和屍檢照片。這些照片時時刻刻提醒着辦案人員,殺人兇手的冷酷無情。而一邊的公用電腦上,屬于王亞婷拘謹的眼神凝視着在場的每一個人,就像是在訴說自己的悲傷與無奈,可偏偏她又是微笑着的,這不得不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
這個女孩有沒有親人?
她的親人會不會在外地的某個角落期盼着她的歸來?
“其實這案子還有個疑點,”曾俊指指幕布上的照片,“你看這裏,死者頸部的勒痕細小而且輕微,像是細鋼絲或是釣魚線一類造成的痕跡,很容易讓我們的屍檢人員把它當作頸紋處理,這說明什麽?”
“這位兇手的作案手法還挺‘溫柔’。”顧城道。
“沒錯,就是這種‘溫柔’,恰恰才最可疑,”曾俊邊想邊比劃道,“人已經死了,兇手為什麽還要去勒她的脖子,難道是怕她沒死透嗎?既然是這樣,又為什麽要用那樣平靜、溫和的手法去勒人脖子?這也太不符合邏輯了吧,以往兇手怕人沒死幹淨,把人脖子勒斷的都有。”
顧城捏了捏鼻梁,搖頭。
秦晏說:“這案子不符合邏輯的地方多了去了,兇手暴力地擊打王亞婷後腦致死,卻沒有侵犯王亞婷;你說他作案手法暴力吧,可他在擊打王亞婷身體其他部位的時候卻溫和得跟敷衍似的;你說他殺了人就殺了人吧,可他又要給人脖子上來那麽一下,還用麻袋套着;再說王亞婷居住的地方離西城區那麽遠,她的屍體為什麽會憑空出現在西城區的荒地上整整一個月?”
西城區附近居民區很少。哪怕現在被列入開發區,也是一樣的荒無人煙,除了工地上的工人和偶爾前去采風的大學生,平時很少見到外來者。
王亞婷家在新區,她閑得沒事兒跑西城區去做什麽?還剛好在那兒遇上了渾身裝備的兇手?
“你是說熟人作案?”曾俊和顧城異口同聲道。
“我可沒說這話啊,”秦晏關掉投影,“但起碼不會是激情殺人,不過目前我們掌握的線索不夠,現在下定論還為時過早。”
曾俊拍了拍他肩背,道:“兇手到底怎麽想的,咱也不知道,說不準兇手骨骼驚奇,邏輯思維與常人不同呢——屍檢和痕檢都沒查出什麽線索,這要是監控再出個什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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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不但支隊到場警員手中的筆“啪”一聲掉了,連一向敬重曾俊的秦晏也感覺自己眼角抽了抽:“曾老師,咱能不烏鴉嘴嗎?刑偵支隊玄學了解一下?”
事後的結果也确實證明曾老師是有點烏鴉嘴在身上的。
會議結束之後技術大隊的工作人員回來了,帶着調查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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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隊長辦公室裏。
宋綿竹順便把視偵組那邊提取到的信息也一起給了秦晏,搖頭:“監控的調查結果就是沒有結果,但是痕檢實驗室說裝運屍體的麻袋上面沾的泥土和草籽确實就是案發現場的,不過除去在案發現場發現的那些,我們還在麻袋的表面提取到了另一種東西,因為覺得可疑,就交給了理化。”
“是什麽?”秦晏問。
“依托咪酯殘留,”宋綿竹說,“麻醉誘導劑,它是一種不溶于水的白色粉末狀物質,非巴比妥類靜脈短效催眠藥。現在毒品監管越來越嚴格,很多瘾君子買不起吸不起,再加上國內監管力度大,毒品純度摻假,這些走投無路的瘾君子就會轉移陣地,用麻精藥品來當做替代品。”
秦晏:“聽說過,依托咪酯被用在電子煙油裏比較常見,前端時間隔壁禁毒部門剛繳獲一批含有依托咪酯的電子煙——它怎麽會跑到案發現場的麻袋上?”
電子煙中添加單純的合法煙油是正常現象,也并不違法。如果電子煙油內摻合成□□素,那就屬于毒品犯罪,合成□□素價格低廉,但其包含的活性成分如四氫□□酚含量可達60%——這是一種什麽概念呢?一般的工業用□□中四氫□□酚含量為0.3%以下,這樣的工業用□□屬于合法種植物,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可以進行種植,一旦四氫□□酚含量高于0.3%,則屬于毒品□□,私自種植會造成違法。
依托咪酯在醫學上屬于麻醉藥範疇,但非法添加進電子煙內供人吸食一樣屬于違法行為,即便它目前還未被列管。
電子煙本身并不違法,可加料過的電子煙隐蔽性太強,若是一個人使用電子煙吸食依托咪酯或合成□□素,也只會被普通人誤以為是純粹的抽煙,很少被識破。
宋綿竹搖搖頭:“要跟禁毒口的兄弟反映一下嗎。”
“先查,查清楚死者的死因是第一要務。”秦晏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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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發現場附近只有一個監控探頭。
而且早就損毀,能查到的指向性線索很少很少。
“抛屍得需要工具吧,監控查不到線索的話,這案子還怎麽辦下去?”見秦晏和宋綿竹說完話了,顧城這才發問。
“走訪怎麽樣了。”秦晏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看向技術部門的宋綿竹。
宋綿竹一笑:“這問題你問我啊,你派的人你當然比我清楚,走訪的那一批人還沒結束,估計得等等。”
秦晏沉默一陣,而後看一眼牆壁上的挂鐘。
挂鐘嘀嘀噠噠悄悄走着。
“我一會兒給其他人分個組,一組負責繼續在近郊周圍走訪,攝像頭壞了不代表沒有路過群衆看見;另一組主要負責關注王亞婷的社會關系,天氣不好,對現場造成的影響和破壞先不計,單單憑案子的線索太少這一點,西城區樹林究竟是第一現場還是抛屍現場目前仍然無法确定,我們只能從死者身上下手。”秦晏說。
宋綿竹颔首,而後離開。
顧城留在秦晏的辦公室裏:“我跟哪一組?”
秦晏透過辦公桌上成堆的資料看着顧城,頓了頓。
他溫和一笑:“跟我吧,去查社會關系。”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