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裴文德一早前往錦衣衛,負責善後的官員匆匆與他擦肩而過,兩廂點頭算作見了面。議事廳裏,黃花梨大桌旁緊緊挨挨十幾人,戶部幾位侍郎核算着大火傷及民衆財物,同錦衣衛和東西廠的公公,鋪了一桌的筆墨紙硯,賬本奏折。墨水苦澀味連帶着絲絮低語,填了滿滿一廳堂。
左穿廊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穿着绛紅飛魚服,挎着一把繡春刀匆匆跑來,一雙圓圓的眼睛甚是有神,隔了幾步一抱拳:“裴大人,在下沈慶,上面剛剛傳了調令,讓我跟着大人做事。還有幾個弟兄在外等着,西街災民都被清理出來了,大人現在即可啓程。”
裴文德遞交了官職書,擡了擡手:“那就過去吧。”
臨到西街,煙熏氣遠遠隔着撲面而來。繞過街口,便是滿目瘡痍。裴文德勒馬不前,只是遠遠望着被煙熏透的石磚蒙蒙一片灰。
“大人。”沈慶上前道:“上面說您要查案,可為何不昨夜前來。這個時候該收拾的……也都收拾幹淨了。”
“沈慶,昨夜戶部錦衣衛禁軍皆在忙着救火救人,安頓災民,你覺得那個時候,能查嗎?”裴文德眯着眼睛估量,突然輕聲一笑:“這火燒的真有意思,就只是足足把西街給燒了個盡,周圍街巷居然沒順風燃起來,把控的真是精準。”
沈慶沒反應過來,只是跟着接話:“東西廠的公公們昨夜接到消息便先來救了火,才使得這火沒有……蔓延……太……”沈慶越說越磕絆,那眼睛裏冒出不敢置信,他壓低聲音耳語:“大人您剛才說……把控?”
裴文德擡手指着西街:“皇上那時從倚情樓出來往東回宮。火是從倚情樓西燒起來的,蔓延整條街下來。那麽,倚情樓西邊那一片,為何沒有繼續燒去下一條街,反而先行被撲滅火?”他頓了頓,擡眼轉身:“若我沒記錯,西東廠離着西街西口都不近吧。”
沈慶上去捂他的嘴搖搖手:“大人,可不能說這種話!”
裴文德安撫一笑:“弟兄幾個不用擔心。裴某只是瞎猜的。”
他幾個邊談邊往裏走,四處打量着燒毀街店。西街之上原本挂滿了彩燈,另有紙傘風筝等小玩意,夜間那燈火一亮,人間仙境一般,流光璀璨,炫然奪目,好看的緊。聽聞這是江南那邊的花樣,劉瑾費了好些心思提早幾個月布置的。他雖為了皇上玩樂用,可百姓也是極喜好這裝點的,更何況是西街這樣的逸樂之所,各門各店竭盡所能的裝點布置,珠寶珍奇眼花缭亂。連帶着周圍一片街區皆行此風尚。
可這挂着燈籠的繩子,便成了連綴幾條街的□□。
裴文德擡手,目光銳利,遠遠看到一根粗繩還系在未曾燒毀的窗格上。那繩線編織緊密,內裏是更易燃的幹草。
“沈慶,這些線一般是做什麽用的?”
“回大人,”沈慶一眼便認了出來:“這線像是火芯子,咱們錦衣衛和東西廠的□□有些配件就是這種線,在民間多用于引鞭炮,但不知道這條街為什麽用來……挂燈籠。”
裴文德心裏漸漸有譜,收好物證,緩緩向前走去。而後他們發現,每隔一家店,便能尋到這一小點線頭,有的已然燒焦,卻也發現一節手指長的粗線保留的很完整。
“這些人很着急。”裴文德想,“想必是一計不成便匆匆離開了。或為死士也未可知。”
整條西街寂靜無人,晨光撒到這廢墟上,愈加駭人。
京城富貴繁華風流地,無非一夕大火,便可摧殘殆盡。徹骨的寒意浸入心底,裴文德攥緊了手心。
倚情樓門外,卻不合時宜的站着一個女子,猛然一見,裴文德一衆皆是頓了頓腳。這個時辰出現在這裏,當然不會是閑雜的旁人。
裙以金絲纏花織就,白绫長襖上是金線補子,白鹇淩雲之圖。那女子微微側身,發間金簪迎光一閃。她神色清冷,見裴文德牽馬走近,只是按禮萬福。
“裴大人。”
“裴某并未見過蕭尚宮,可為何有種熟悉之感?”裴文德看着蕭喚雲,一句話不過腦子便脫口而出。
“裴大人怎麽知道是我?我不信前緣往事的。”蕭喚雲輕輕一笑:“想必大人還沒有妻室或心上人吧。若是用此話同女子搭讪,會被不齒。”她往後看了眼沈慶一衆:“早間聽聞裴大人晉升指揮使的消息,恭賀。”
裴文德點點頭:“那裴某此行所為何事,想必蕭尚宮也清楚。”
“爺說了,讓裴大人協助查案。”蕭喚雲不動聲色:“您查到什麽了嗎?”
“有。”裴文德把粗線取出:“在下找到了引火的證據。這東西民間常見,但另有幾處更常見。若是往上查,恐怕……”
蕭喚雲只瞥了一眼,道:“我大可猜測,我與裴大人現在懷疑同一人。”
她指着倚情樓道:“這裏面的妓兒,特別是昨日服侍爺的那幾個,都是劉瑾重金從江南買來的。他将人放在這裏有半月有餘,可昨日才勸爺出宮。”
她一雙鳳目含着淩冽寒意:“內宮的賬在我手裏,錦衣衛東西廠的賬,可能要勞煩裴大人好好查一查,若是這些火芯線真的有所缺失,或是尋着別的端倪,我絕不允許他還在爺身邊。”
裴文德送蕭喚雲,沈慶一衆先回錦衣衛調賬。可蕭喚雲似是沒有打算回宮,往安置災民的蔽所去。
怨聲載道,哀哭倦倦,一時間湧入耳中。裴文德心有感觸,聲音不自覺的有些低沉:“原本以為這些場景,只在遠離京城的窮鄉僻壤會有。”他看着蕭喚雲疑惑的眼神輕聲解釋:“匪患,水澇,旱災,皆是常事,尚宮久居富貴鄉,未知疾苦也無甚所謂。”
蕭喚雲臉色微微一僵,只丢下他,策馬往前去。
街邊站着一錦衣男子,只是負手遙遙望着這處。蕭喚雲下馬疾步走去:“爺,您怎麽來了?”
裴文德見他緩緩轉身,卻是昨夜一床春夢,令自己心馳神蕩的那人,登時心中空了一片,身上發燙。趁着那人未曾發覺自己,調轉馬頭便匆匆離去了。
“朕來看看他們。”朱厚照眸中盡是憂懼的痛楚,或許是因為身邊是蕭喚雲,那驚惶才敢淺淺流露:“若真如你所說……朕可是害了他們傷財傷命,無家可歸。”
“好在只是西街一條街,多是商鋪并不住人,臨近民居少有殃及。”蕭喚雲安慰道:“救火也很及時,只要爺下旨撫恤嚴查,肯定能……”
“是啊,只是西街一條街,救火也很及時。”朱厚照嘴邊噙着笑意,生生被他嚼出一絲兇狠:“只就跟朕過不去是嗎?”
“裴大人正在查,爺先不要多想。”蕭喚雲轉頭,四下卻早沒了裴文德的身影。“哎?他剛剛還跟妾一起過來的,怎的這就走了?”
聽聞裴文德這個名字,小皇帝的眼神古怪的尴尬一下,轉頭并不見人,朱厚照暗中松下一口氣,可還沒沉下去,便生生隔在胸口。
他不見朕。
朱厚照胡思亂想,胸中那一口氣卻是順不下,隔着難受的緊,臉色越發不好看。
“罷了,朕回去了。”他再也無心細看,轉頭就走。可蕭喚雲卻拉住他:“爺不回宮嗎?”
這位皇爺的心思和語氣,她太熟悉了。若他說“回宮”,才是那個紫禁城,可他說“回去”,那便只能是另一個地方。
朱厚照輕輕看她一眼,卻有千斤重似的壓倒蕭喚雲心頭。他掙出手腕,徑自策馬往豹房去。
繞開災民蔽所與半城苦愁,天下之繁華樂趣,便都又在朱厚照手心裏。
劉瑾遠遠迎笑,小跑過來:“哎呦!爺怎的自個來的,也沒人跟着。”說着鞍前馬後的伺候,緊要的跟着迎了進去:“爺,皇庶子給您備了一份禮孝敬您。說是您昨夜不召見,想是哪裏違了爺的心意,他呀,沐浴更衣閉門思過去了。”
“他思個什麽過?”朱厚照好生奇怪,只去見他那禮。
豹房春日暖,錦衣玉體陳。環佩玎珰,雲煙甜香。白绫錦鞋踏上層層鋪就的絹榻,朱厚照身上越熱,解開衣帶,從一旁撈過一妓兒纖細素腰,從她口中讨酒吃。
皇庶子錢寧将那倚情樓裏的女子一并接到了豹房中。
胭脂作印羅作紙,宦奴為将妓為妃。
絲竹渲然,另有歌姬淩雲之音,舞娘驚鴻一曲。
朱厚照心底卻越發生堵,嘴角的笑意也冷得很。
“劉瑾,”他身形微微一晃,半擡眼眸:“叫她們退下,把寧兒叫來。”
“爺,奴婢馬上去。”
錢寧早候着,聽着傳召忙不疊松冠解袍,只穿着絲衣薄褲,半束烏發,拎着白玉酒壺輕步走了過來。還未跪叩見禮,就被朱厚照一把拽進懷裏,厮滾在榻上。那酒翻了一身,貼在身上勾勒的清晰。
皇帝身上一股子邪火。
“父皇,今日怎麽這麽急……”
他嬌聲承着潛龍之怒雷霆萬鈞。衣衫褪盡,被撞着疼了些,逼出淚來。
可不知混鬧了多久,渾渾噩噩時,只聽着朱厚照混混含含一聲喚,生生把他從情O欲裏一棍打醒。
“裴卿……”
“父皇,您叫兒子什麽?”錢寧下面緊含着他,愈加癡纏。可那一瞬間朱厚照的目光淩淩一落。錢寧只覺得如冷水澆背,心虛的閉上眼睛,順着承歡。
那目光中的冷意把他刺了個對穿。
皇上與他歡好,不過是洩A火,根本無甚情A欲可言。這讓他從心底覺得恐懼。
皇庶子的身份地位財富,都是他給的。恃寵而驕之人,若有一日得不到這種獨一無二的寵愛,那一切都沒了。
裴卿……是誰……
錢寧眼角微濕,暈睡去前一刻,把這個字死死在腦中過了一圈。
“裴文德,爺昨日遇險,他救駕有功,升做錦衣衛指揮使。”劉瑾撚着金杯,暗室中一盞燭火照着他臉,昏暗可怖。
“昨夜是他侍奉父皇,才沒讓我去的是不是?”錢寧咬牙切齒,一掌拍在桌上。
“還真不是。”劉瑾指尖敲了敲桌子,噠噠碎響:“昨兒爺是一個人睡的。”他湊近說:“可半夜遺了。”
錢寧心頭又嫉又怒:“這個裴文德又是什麽東西,合着吃不到嘴裏的才是最好的,真是好計謀。”
“楊一清楊大人帶回來的忠臣之後。讓你這麽一說,這所謂忠臣之後不過也是以色事君的。”劉瑾擡眸,頗有意味的看着錢寧:“可人家比你有腦子,一兩面而已,就讓爺心裏放不下。”
錢寧氣得玉面猙獰,一把揪住劉瑾的領子:“劉公公,咱可是一條船上的,一榮俱榮。若是父皇撂下我,您的那些事兒,我保準一件不落供出來。”
劉瑾微笑着拍拍錢寧的手:“那就看在爺面前,你怎麽幫咱家說話了。”
連着幾日,裴文德查他的案,蕭喚雲大整後宮賬務,皇帝罷朝住在豹房。
裴文德不來,朱厚照不見他。這廂心裏懼怕,那廂便肖想得更過。白日美人在側,夜裏義子承歡,他眼睛裏卻是愈加的清冷。那錢寧極盡能事,曲意逢迎,卻仍在一個夜裏,聽他情動不自己時喚了“裴卿”。
“劉公公,您不是磨磨唧唧的人。”錢寧牙縫裏擠出這句話:“我可再聽不得‘裴’這個字了。”
燈火輕輕一甩,暗下去。
裴文德與蕭喚雲合計,欲面聖禀報這幾日的情況。
“賬本和軍物查不出任何問題。”可裴文德仍是苦惱,撚着那粗繩發愁。
蕭喚雲親自斟茶:“能讓你查出問題,那就不是錦衣衛東西廠了。”她看了他一眼:“你精神不濟,怎麽,沒睡好麽?”
裴文德嗆了一口水。
睡不好是真的,可為什麽睡不好,打死他也說不得的。
“是,查案晚了些。”裴文德敷衍過去。
蕭喚雲從書格後抽出一張薄紙:“而今我與裴大人只有猜想卻無劉瑾的證據。可也得讓皇上心裏有個譜。”她将薄紙袖好,向外安排車駕。
“你要出去?”裴文德疑惑。
蕭喚雲睫毛如蝶輕輕撲閃,極不情願道:“皇上在豹房。”
裴文德覺得自己跟蕭喚雲來這個地方就是個錯誤。
喧鬧,酒氣,香脂,笑聲。絲緞,珠寶,美人,娈O童。
劉瑾在前面領路只道一半,就帶着莫測的笑意轉身而去。蕭喚雲腳步不停,臉上仍是冰冷冷的,緊抿着唇不說話,當是習以為常來慣了的。
裴文德可是被熏擾的難受。
直到那錦羅垂紗、玉珠滾地、果酒盈桌之處,蕭喚雲眼中才蘊了隐隐的怒意。
她袖下的瑩白的指甲狠狠掐着手心,打起珠簾的一瞬,噼裏啪啦亂了一陣輕響。
“都下去。”蕭喚雲聲音不大,卻生生鎮住了那些妓兒。
都知道這是太後宮裏人,皇上又看重,她的話多少還是要聽的。
可重重錦簾之後,卻還交疊着兩個人影。起伏不定的呼吸聲在那突然的寂靜中愈加刺耳。
蕭喚雲自是知曉人事,可心頭怒火更甚。她便不顧那人高聲道:“爺,妾有事禀報。”
裴文德被她那聲音一驚,輕緩一口氣。
這屋子似乎有魔障,又或是聲色相擾,加上那撩人的呼吸聲,他滿腦子隐約滾沸了無盡春意,一點一點溢出挑逗着心神,一時手腳綿軟,身上熱氣亂竄。
片刻後那簾子被纖細的手腕撩開,出來的是一眉眼如畫的俊美相公,生的一身柔骨如玉皮囊。錢寧衣褲松垮欲遮不掩,頸上一圈紅痕若隐若現,薄衣下又不知多少旖旎的聖賜禦跡。
他走出幾步,對着蕭尚宮只是傲然一瞥。在他身後,朱厚照斜歪在榻上,玉指鈎金杯,衣袍倒還系的好好的。
“原來是尚宮大人,我當是誰,如此無禮,擾了父皇的興致。”錢寧可是并不懼她,三回四回後,正經的眼裏容不得人,只覺得她不過是妄想爬上龍床。
蕭喚雲手臂微微一動,裴文德暗中拉住了她。
“下官特來面見皇上。”她也不看錢寧,只是上前叩拜。裴文德随後見禮:“臣錦衣衛指揮使裴文德叩拜吾皇萬歲。”
屋子裏詭異的寂靜。
錢寧撩衣的手僵住,臉色由紅變白再變得暗沉,眼神倏爾鋒利。
朱厚照緩緩挪過目光,靜靜看着伏在地上的裴文德。
“起來吧。”
他輕輕擡手,同時把錢寧臉上一瞬而過的恨怒妒忌收到眼底。
小皇帝忽然一笑:“蕭娘,你過來坐。”
蕭喚雲恨的牙癢,嫌棄還不及,只不動身:“妾在這裏就好。”
朱厚照微微一皺眉,便自己走下來,伸手将人圈在懷裏,湊近重重一嗅:“嗯,喚雲今日……身上香的很。”
裴文德微微閉了閉眼睛。他怎麽會覺得這不是個昏君的?
可接着聽他道:“寧兒,你覺得喚雲做你母後如何?”
此話一出如驚天霹靂,錢寧登時臉色煞白跪倒在地。蕭喚雲本能的要掙脫,卻被朱厚照用力攬在懷裏,轉不得身。
于是便只有裴文德看清了他眼中如何風卷殘雲厲光劃破。
“她做了你母後,你就得按禮給她磕頭。”朱厚照笑的仍是溫和,可那目光卻越來越緊逼:“寧兒會覺得麻煩嗎?”
這皇庶子臉上血色盡失,端的一副哀哀切切的樣子哭道:“父皇,是兒臣方才暈困,沖撞了尚宮大人。”接着錢寧往前爬了幾步:“尚宮大人,恕在下失禮,在下再也不敢了。”
等到錢寧退出屋子,蕭喚雲才一把推開朱厚照的手,臉色通紅去推那雕花木窗。
“爺要整治他,也無需拿妾來開玩笑。”她轉身道:“錢寧目中無人已久,爺這是治标不治本。”
涼風吹過,朱厚照望着窗外:“他平日裏對誰無禮朕都不管,唯獨你……們,他沒那個身份怠慢。”他指了指一邊還算幹淨的座椅,沖着裴文德點點頭,目光小心的避開他:“裴卿坐吧。”又招手:“喚雲,上來坐,那邊幹淨,劉瑾用艾草熏過的。”
只見蕭喚雲正色道:“爺,妾與裴大人要奏之事……正與劉瑾有關。”
朱厚照匆匆掃過蕭喚雲遞上的薄紙,沉吟片刻,端起琉璃燈罩,引火将那紙燒了。
“皇上……”裴文德起身:“雖然臣還未拿到确切證據,但天下該是皇上治理的,而不是……給司禮監為所欲為,欺上瞞下的。”
小皇帝站在桌前,天光落下,只勾勒一個莫測的背影。
半晌他緩緩開口:“裴卿,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裴文德沉聲道:“皇上,臣是擔心您。如果劉瑾要做什麽,您就是養虎為患。”
“政事都是他在管,他還想要什麽?”
“皇位。”
朱厚照猛然轉身。
裴文德擡眸相對。
蕭喚雲趔趄一步,扶着一邊的簾帳,一口氣沒順上來。
“您才是皇上。”裴文德自小心中一直壓着某種恐懼,此刻卻如洪流澎湃,他不得不開口:“皇上知道先帝朝李廣一案,被牽連的忠臣良将有多少,而賊人貪謀權利又有多少嗎?臣的父親只是提議被否,臣一家便離京外放十幾年,途中匪劫刺客天災人禍數不勝數。”
朱厚照移不開眼睛。裴文德那清澈瞳眸中分明壓抑着巨大的痛楚,卻只是随心事微微一波動,他努力在克制自己的聲音,以便聽起來并非在怨自己。
“許多官員在途中就病逝了,而先帝對此卻一無所知。”裴文德跪下,眼圈微微發紅:“并非是微臣想要讨什麽說法,也并非微臣怨怼先帝,但皇上可知道這種人手裏攥了多少人命,而有朝一日甚至有可能把您的命也算進去嗎?”
“你起來。”
朱厚照上前去拉他的手,仍是那樣冰涼。
“皇考對李廣之案也是痛極,朕不會重蹈覆轍。劉瑾之事朕自有定奪。裴卿,你快起來……手怎麽這樣涼。”
“幼時在外,曾落寒症。”裴文德不動聲色抽出手,退後幾步,只低聲道:“單憑皇上今日肯聽微臣這番話,臣也一定會找到證據。”
朱厚照靜靜看着他。
皇考臨死前給他的遺言,便是要任用賢臣。他自诩朝中各部有人坐鎮,政事有條不紊運轉,國無大事,便算是用臣得當。哪怕他漸漸發覺,臣下多多少少都在動手腳,他們媚上欺下,為己私利。
活了二十多年,他在宮裏唯一敢信的,不過蕭喚雲一個。她性子孤傲,卻真真切切傾心自己。可相伴太久,她早已越過了愛和情。他敬她,信她。
但真的并不愛她。
可惜她是一個女子,奈何她是一個女子。
外臣裏面,裴文德是個異類。他眼中太幹淨了,幹淨的仿佛可以把小皇帝早早深藏的一點點真心落在他眼中也不會被濁。他甚至懷疑這個人是不是傻,怎麽敢這麽輕易的說真話。
劉瑾心思不正,他早就看出來了。不作為不代表不知道,只是他還懶得動手罷了。可朝中內外對司禮監掌印太監皆是附和谄媚,盡是贊揚之詞。并無一人站出來說,皇上,劉瑾有問題。
好在有他,說出來了。卻像是終年深沉的劍鞘中,把那把利劍拔了出來。
既然心思歪的太過,殺了便是。
“喚雲,将此事于太後露個風。”
“妾明白。”
裙擺曳地,步履輕移。
屋內再度沉寂下來。朱厚照沒有看他,只是從一邊拿過酒壺,自斟自飲。
“裴卿,朕做到這樣,算不算荒淫無度了?”沒等他回話,朱厚照只是笑道:“他們既然這麽說朕,還搬出了祖制規矩,朕也不好拂了他們的面子。”
裴文德驚詫的望着皇上。
“你是楊大人舉薦的忠臣。”他把自己喝了半杯的酒遞給裴文德,倒也不顧儀态的歪着:“卻也是朕想要的人。”
裴文德一驚,那金杯險些脫手。他剛要跪,卻被朱厚照牽住了袖子。
“裴是好姓。”他似乎是感嘆。“你既願真心待朕,朕便真心待你。你不願,朕再也不提。”
裴文德眼前心裏空白一片,只是耳邊這聲音愈加輕柔,甚至銜了無奈。
“朕知道了。”看他半晌無話,朱厚照苦笑。心下驚得是自己卻也不甚覺得失落,甚至有些慶幸他沒有随于衆流奉承阿谀。
可裴文德卻舉起酒杯,喝了那半杯酒。
朱厚照眸子一亮,如有星火滑過。
“臣……不知如何回答。”他把金杯輕輕放下,低聲道:“但臣不想離開皇上。”
“裴卿,”朱厚照會心一笑:“朕知道什麽是不舍得了。”
裴文德叩首,起身卻道:“皇上,那座宅子,請皇上收回吧。”
朱厚照一時沒反應過來。
“您要賜給臣一座宅子,那是劉瑾硬搶的,原是京中一雙老人為子成親積攢多年才買下。臣不應收,皇上也不應賜。”
朱厚照果然眸中多了一絲淩厲,但還是笑道:“那便不賜了,朕叫他還回去便是。裴卿住在何處?”
“仍在楊先生家別院。”
“也好。”朱厚照點點頭,背手往窗前去:“裴卿,你去吧。朕的心意,便對你幹幹淨淨的了。”
“皇上……保重身體,微臣告退。”
他剛剛轉身,卻恍惚聽到朱厚照說了一句話。
“朕可以等。”
他轉身,但小皇帝仍舊站在窗前,方才仿佛是錯覺。
裴文德回到楊府,用過晚飯,與楊一清相談許久。至晚之時,他推開房門,只見到桌上放着一物。
不知道從哪裏折來的一枝桃花,四月芳菲早盡,卻難得的還未敗去。
花下壓着一張箋紙,寥寥數字,并未留名。
借山寺桃花,贈一枝晚春,謝君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