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3

13

興王朱祐杬病逝的消息傳到京城時,朱厚照正與裴文德在商議何時接熜兒來。

正德十四年夏,北境安定,朝局清平。難得宮內外并無大事,太後潛心禮佛,他兩人只在豹房那小屋裏住着。

應州之戰一年後,朝臣們難得不謀而合,一致噤了言,再未難為過裴文德。

于是春花共賞,夏月對酌,秋風冬雪,相依相合。皇上慢慢的更像一個聖明的君主,而禦前統領也是安守本分。

楊廷和終于與太後松了口。

“皇上與裴文德在一處,未免不是好事。太後莫要多心了。”

冬末,裴文德擔憂北境,恐達延汗再度來犯,他二人又親臨宣府坐鎮。

待到春日,朱厚照突發奇想,在宣府附近的荒山上中了一大片桃林,桃花開時,兩人才返京去。

蕭喚雲只在戰時送來一封模棱兩可的信後,又一年失了消息,想來當無大事。眼見朝局安定,朱厚照便動了心思要接朱厚熜來京。

可朱祐杬的身體最終沒能撐住,兩年前前往武昌府時就見他精神不好。如今突然病逝,朱厚熜自是不能再随意入京了。

“谥號……就選這個‘獻’字吧。”朱厚照擱下禦筆,眉眼間皆是愁悶,只對禮部尚書說:“熜兒襲興王爵位,朕念他年幼,想要多封賞些,禮部酌情去辦吧。”

那禮部尚書領旨,連帶宮人們退下。裴文德才走到他身邊,輕輕按着他的太陽穴。

朱厚照仰在他懷裏閉着眼,少有的流露戚哀神色:“文德,連皇叔也走了。”

裴文德身手攬住他,俯身低頭在他肩上:“生老病死,不是誰能控制的。好在小王爺如今也十二三了,能成事的。”

“是啊。可惜不能随意接他來京了。”朱厚照握住他的手,歪頭輕輕合上眼睛。“文德,我想歇息一會兒。”

“放心,我在這兒呢。”裴文德反手握住他的手。

一時屋內寂靜,悠遠的呼吸聲與窗外雀兒叽喳交錯。

朱厚照沒多久又睜開了眼睛。他揉揉裴文德微僵的手腕:“我怎麽又睡過去了,這一陣子總是覺得困頓不堪。”

“皇上,別給你晚上睡不着覺找借口。”裴文德湊近了咬耳朵:“合該把覺放晚上睡的,現在睡多了,晚上又折騰微臣。”

朱厚照摩挲着他的下唇輕笑:“裴卿忘性也大,是誰夜夜纏着朕不放的?朕可委屈了。”

他兩人笑鬧還不夠,卻見一只白鴿逆着光落到窗格上。

裴文德取下信箋,那鴿子啄了啄他的手腕。他把那信遞給朱厚照,便去一旁取了鴿食和水盅來。鴿子還沒吃幾口,身後卻“啪嗒”一聲。

朱厚照手邊的折子盡數摔在地上,而他手裏顫抖的拿着那信箋。臉上盡是不敢置信的陰郁。

裴文德甚至隐約察覺到了一股戾氣。

“阿照?”

他走過去拾起折子,眼光一瞥,看到那信箋上幾個字,登時臉色巨變。

“興王乃中毒而亡。蕭”

那最後一個蕭字甚是扭曲,最後一豎歪歪扭扭撇出了紙外。

“是喚雲的字。可為何這樣潦草?”朱厚照把信箋收起,陰沉着面孔,愣愣坐着。

這一年多來,他實則從未放心過蕭喚雲先前所雲。但北有王勳張永,湖廣江西又有王守仁暗中盯着,安穩如常,甚是迷惑人心。而諸家皇親重臣,又皆是奉禮守規,年節時常進貢皇上太後,甚是一片安樂祥和之像。

但朱厚照清楚,蕭喚雲既然同他說了,便不會是空穴來風。

“我不放心。”

“我陪你去一趟安陸吧。”

朱厚照與裴文德幾乎同時開口。

朱厚照擡頭看着裴文德,他把那信箋引火燒了,才道:“蕭大人素來嚴謹,字跡潦草至此,恐怕她出事了。”

這話還沒說完,只聽的門外輕微動靜,接着粉黛急切走進。

“爺,裴爺,太後不太好。”

張太後聽聞興王病逝的消息,老年人一時心緒不寧,中午吃的那半碗飯阻在胃裏,這一會兒吐了不說,還失力暈了過去。

掌事姑姑見常年不來一次的皇上匆匆推門而入,眼圈一下就紅了。

“母後。”朱厚照湊近前去,張太後昏睡着也是雙眉緊蹙,并不安寧。

“皇上……”掌事姑姑低聲道:“您……好好陪陪太後吧,這麽些年,她也是一心為了您啊。”

朱厚照心中一事未平一事又起,偏偏又是他的母親。平日裏為裴文德的事情,母子間就疏遠了些,何況帝王家本無情處。此時朱厚照心中五味陳雜,只是抓着母親的手。

裴文德悄悄走上前了看了一眼,掌事姑姑見是他,很是為難。

“姑姑不用擔心。”裴文德上前叩了個頭:“微臣知道太後不願見我,我……出去就是。”

朱厚照無奈看向他。裴文德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去尚宮局,有什麽事情叫我。”

等他退出太後宮中,才覺得一股壓抑消散幹淨。實則太後常年點的沉香他始終聞不得的,宮外熏風一吹才好受些。

粉黛早就泡好茶等着他。

“你怎麽知道我會來?”裴文德坐在圓桌旁,只不過對面坐着的變成了粉黛。

“爺總要陪太後的,這宮裏,裴爺也去不得別的地方。”粉黛遞上茶,“裴爺,太後若一輩子看不慣你,你要怎樣?”

“該盡的孝照盡。”裴文德品了一口茶,卻也是無奈:“總歸阿照是我的人了,她不認也沒辦法。我每每在宮外磕的頭,她不受,也總該知道。”

粉黛只是看着他,半晌又說不出什麽來。

裴文德看着她屋旁鴿舍,走過去撒了把米:“蕭尚宮沒有同你說什麽嗎?”

“沒有。”粉黛跟過去,低聲道:“這半年姑姑尋常的信也不常送,飛往這裏的鴿子,大多是蘭陵本家來的,也無甚要緊事。”她遲疑一瞬,還是開口:“裴爺,可我總覺得姑姑出事了。”

此刻的安陸興王府,靈堂四面垂白帳,興王靈柩之後,巨大的“奠”字撞入眼中。

朱厚熜穿着素服手持竹竿跪在靈柩前,不言不語盯着香火氣,悠悠盤旋而上,仿佛真的能帶着人的靈魂飛往極樂。

死者已死,可生者卻眉眼陰郁,乍一看,年幼的面龐上生出來一絲鋒利冷漠的戾氣。

“小王爺。”身後窸窸窣窣腳步聲,在靈堂外停下。

朱厚熜轉身,見着管家領來一年輕男子,長的眉清目秀,卻有幾分熟悉的感覺。

果不其然,管家說:“這位是蘭陵聖手蕭載先生。”

“蕭某收到小王爺的密信,便趕來了。”蕭載先是上前拜過興王靈柩,才轉身擔憂道:“不知小王爺如此着急召蕭某來所為何事?”

“你跟我來。”朱厚熜神色如常,領着他往王府後院走去。

直到內院偏僻處,再無外人,他才急切的跑起來。

不甚引人注意的偏院裏,房門半掩。

蕭載推開門,裏屋榻上躺着一女子。他瞬間神情大震,兩三步沖上前去。

“雲兒……”

蕭喚雲面色蒼白,嘴唇烏青,呼吸飄渺,脈搏極弱。蕭載只看一眼便随身取出了銀針:“她怎麽中毒了?”

朱厚熜輕輕掩上門,從懷裏掏出一沓信紙。

“蕭姑姑這半年一直在湖廣,父王那日離世,她查出父王是中毒而死,并非尋常病逝。只往京中寄過一信後,便倒下了。她昏迷前,嘴裏喊了先生的名字。所以本王做主,召你來安陸。”

蕭載接過蕭喚雲倉促的筆記,密密麻麻甚是繁雜,只聽朱厚熜說:“姑姑嚴令不許将她的行蹤透漏出去,這些東西,本王也沒給其他人看過。蕭先生是蘭陵聖手,不管怎樣,先救姑姑要緊。”

蕭載銀針掠火,封她幾處心脈後,只往指尖輕輕一壓。

黑色的膿血湧出,滲入指縫,甚是駭人。

蕭喚雲皺了皺眉。

“雲兒,你聽得到我說話嗎?”蕭載按着她的手腕,又紮向另一個指尖。

還是黑色濃血。

蕭喚雲吃痛,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蕭載看她一眼,低聲道:“雲兒,忍着些疼,你這是陳年舊毒,我一定得給你放出來。”

蕭喚雲眼淚都落了下來,口中輕輕嗚咽了幾個字。

“姑姑,你說什麽?”朱厚熜急忙俯身過去。

“阿照……阿照他……”

“姑姑問皇上?”朱厚熜匆忙扶住她:“信已經送出去了,姑姑不用擔心。”

蕭載皺眉看着她,針卻不停,不過片刻十個指頭統統紮過,黑血流了片刻才幹淨一些。

蕭喚雲早已痛暈過去。

待到晚間朱厚熜送飯來,蕭喚雲才再度醒來。

蕭載撩起袖沿輕輕幫她揩汗:“你怎麽弄的?這樣陳年的毒在身體裏,也一點都沒意識到?”

“你在說什麽?”蕭喚雲盯着抱了紗布十個指尖,詫異道:“陳年的毒?我是查出了興王平日所用香料中有慢毒,就算是中毒也不過這五六天的事情,怎麽會……”

“你昏睡了三日。”蕭載在一旁燎火燒針,紮在她手腕上:“你的陳毒是被意外誘發的。”他眸中微微一暗,低聲道:“你在宮裏也用香嗎?”

蕭喚雲語塞。

她不僅用。而且那桃花味的香氣,一點就是近十年。

“方子還在嗎?”蕭載氣的起身,指着她不知道說什麽:“真是不該送你進宮,平白遭這些罪。”

蕭喚雲恍惚意識到這話是什麽意思。

“兄長……你……你是說……”

蕭喚雲腦中一條不可知的線猛然貫穿,她一時呆呆望着那燭火失了神。

她在外這一年,查到了令她心驚但茫然的許多東西。

譬如鞑靼商人與幾位王爺的秘密交易,官匪勾結聯絡密網,甚至寧王幾次往北境做貿易的商隊。

運出茶葉絲綢和瓷器不稀奇,而他們買往國中的,更多是香料,這樣看起來也不稀奇。

但那香料為何要匪幫做掩護秘密運輸?

從北境到江西,各地的匪幫似乎很有默契的連成了一條線,各掌其地,互不幹擾。

蕭喚雲實則一開始懷疑那是黑市□□,後來發覺興王和其他幾位王爺不同程度被下毒時,她才意識到那香恐怕有問題。

興王收殓那時,她前往興王的書房,那香爐裏還有一半未燒盡的香。可一聞到那個味道,蕭喚雲登時暈暈沉沉。

她拼盡全力寫完一封信放飛了鴿子,便再無意識摔了下去。

直到再次醒來,蕭載告知她,她有陳年舊毒。

“你這毒滲入肌理,若不是沐浴時被藥浸過,便只能是常年熏香而致。但好在你出宮許久,這些毒放掉,我再調養你幾個月,想來應當無大礙。”

“不……”蕭喚雲失神道:“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我要回宮……我要回宮!”她掙紮着下床,卻被蕭載一針制在床上:“你瘋了嗎?”

神醫冷着臉:“就算我能從閻王殿裏搶人,可你現在這樣,要走這麽遠的路回去,便等同于找死!我還稀罕我神醫聖手的招牌,你敢給我砸了試試!”

“哥……”蕭喚雲心中巨痛,一時千萬思緒勾連,驚懼更甚:“哥,你不知道,太後和皇上都日日用香,若我的香出了問題,他們也一定……也一定中毒早深。”

蕭喚雲捂着心口,一時說不出話,半晌,一個久違而陰森聳人的身影浮現于腦中。

……“我倒是可憐你,可憐你一無所知。”……

蕭載急慌的幫她順氣:“你現在不能動怒……”

“是劉瑾……”

“什麽?”

蕭喚雲當時只是以為,劉瑾所說是朱厚照與裴文德兩廂情意之事,可如今想來,她心中越冷。

“宮裏的香料一直是劉瑾在采辦……他知道所有宮裏的用香……也是他在豹房安置了那些金貴的香爐……還說什麽爺在那裏飄渺如仙境……阿照他從前并不喜香,也是劉瑾說過之後才……”

蕭喚雲死死攥着蕭載的手:“哥,你去一趟宮裏,去給阿照診脈看看,去給太後診脈看看……我擔心……”

“他們都那樣對你,你還幫着他們想這麽多幹什麽!”蕭載一時急怒:“我管不着他們,我只知道我要把我妹子救回來!”

可他看着她一雙眼睛時,心中卻被狠狠刺痛。

她的眼睛是很美的,蘊了淚更是驚人的動人心弦,逼着人軟下心來。

她若肯在朱厚照面前哭一哭,何愁拿不到皇後貴妃的位子,而如今偏要在外漂泊。

“罷了……”蕭載壓下她的手:“我給你開方子,你須得按時服藥。我進宮去便是。”

蕭喚雲方要心喜,卻被蕭載一個眼神制住。

“但我進宮前要先查明興王的死因,我懷疑你的毒是被興王那香裏面某些藥物帶起的。”蕭載沉聲道:“我知道你擔心皇上,但此事急不得。縱然你是什麽尚宮高不可攀,醫家的事,你得聽我的。”

朱厚熜在院中久坐,等蕭載出來,他眸中才有光芒一閃。

“先生。”

“小王爺。”蕭載俯身行禮:“多謝小王爺救舍妹。”

“我知道姑姑在做什麽。”

蕭載詫異擡頭,這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眼中晦暗不明,一瞬間竟令人揣測不清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姑姑在查的事情很重要。她一早就提醒父王小心謹慎,卻不想最終的問題在那香裏面。”朱厚熜掩下悲傷,身背直挺,頭顱高昂着。

蕭載一瞬間有些被他的氣勢壓的喘不來氣。

“希望先生能幫本王,能幫姑姑。”朱厚熜聲音很輕,還帶着孩子的稚氣,但卻莊重非常:“……能幫我大明的江山。”

“小王爺……”蕭載聞言大驚。

卻見朱厚熜向南望去:“有些貪心的人,坐不住了。”

朱厚照深夜推開了尚宮局的門。

粉黛已經靠在屋裏睡着了,裴文德坐在廊下,半靠着看天上的星空。

聽到他的腳步聲,裴文德懶懶轉頭,清淺的笑意爬上嘴角。

朱厚照心底微松,上前去低頭輕吻他的眼睛,柔聲道:“走吧。”

“回去嗎?”裴文德輕聲走出院子,指了指裏面,示意粉黛已經睡着。

“太晚了,去榴花閣将就一晚吧。”

榴花閣在煤山上,便是那高臺一側唯一的屋子。也是他與裴文德初次交心合意的地方。

朱厚照手裏抱着一盞琉璃宮燈,裴文德攬着他的腰,輕步如飛,不過片刻登上了煤山。

皇上似乎很喜歡煤山,平時不在這處居住,卻也有專門的宮人姑姑打掃。此刻進屋,卻也是幹淨整潔,一應俱全。

宮人姑姑收拾好便默默退下了,朱厚照只是抱着裴文德蜷在被中,半晌不言不語。

“擔心太後嗎。”

裴文德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将人往被中再拉一拉。

“不僅擔心母後。”

朱厚照埋首在他頸窩中。他似乎很喜歡這樣,每每同榻,定要扯開他的衣領,仿佛這樣親密的接觸,才可讓他安心。

裴文德卻知道,他這是真的怕。

“還擔心你,擔心喚雲,擔心熜兒……這幾日總是心裏不安。”

可他接着長舒一口氣:“或許是因為皇叔的原因。喚雲說他是中毒而亡,是什麽意思……”

他輕輕擡頭,眸中确實恐懼的迷茫:“是刺殺嗎?”

“別想那麽多了,你今天太累了。”裴文德看着他少有的局促不安,心中也是沉甸甸的,卻仍是安撫道:“會沒事的,好好睡一覺,明天才有力氣處理這些事情。”

“文德……”

朱厚照在入夢前,最後喃喃一句話。

“還好有你在,不然我……該怎麽辦……”

好夢氤氲,卻不知窗外早有陰雲,把月光遮了個嚴實。

屋子裏暗香湧動,錢寧手中轉着一杆金秤,他指尖一點,秤盤裏的藥材稀稀落落撒了下來。

身後一雙手抱過來,扯開他的衣帶,往更深處叫嚣侵犯。

“王爺,寧兒這次可是功臣了。”錢寧不為所動,指尖仍是撚着藥沫,只是故意那聲音亂了氣息,一字一句都在撩撥着身後人。

朱宸濠一雙手往他身下探去,握住命門為他疏解,側頭狠狠噬咬他的後頸:“若不是你早知道劉瑾當年做的好事,本王還沒這麽容易接手。你确實立了功,本王得好好賞你。”

說着他把人掰過身子,往胸前咬去。

錢寧輕笑着推開他:“王爺若要洩火,找別人去吧,寧兒明日便要啓程……”

“淺嘗辄止。”

朱宸濠調笑着打量他愈加柔軟的身子,對他那欲擒故縱早已看的透徹,他把人摔到床上,低聲道:

“只要你說動達延汗與本王合作,大事成後,你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寧兒現在……也是一人之下。”

錢寧笑着扯下簾帳,掩下一室旖旎。

次日,朱厚照派人暗訪安陸。朱厚熜正式襲興王爵。

也在這日,江西寧王府邸的後門跑出一匹快馬,北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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