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4

14

大明地圖攤在毛氈小案上,四邊都垂下一塊。仿佛嗤笑着,鞑靼的根基撐不住大明的沃土。

達延汗手中轉着金刀,饒有興趣的望着這個面容姣好的男人。

他在暗中把他與裴文德做對比。

同樣是漢人的男子,有裴文德那樣霁月清風他不敢碰的,便也會有錢寧這種瞥一眼就被他勾出欲望的。

這人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衫。達延汗皺眉,只想着哪怕他一副冰清玉潔的樣子,也讓人不會懷疑把那衣服撕爛後是一副人盡可夫的身子。

但那人笑着自己送上門來,比女子還會勾引人。達延汗知道他傷不到自己,便欣然接納了。

也不得不承認,與他做時,确比女子另有一種滋味,達延汗幾次險些在他身上失了理智。

但這人裝作一副幹淨柔軟,卻令他腦中記起當年裴文德一身風沙,眸中仍是清澈透亮,讓他可望不可即的樣子。

一夜過罷,達延汗無論如何也嘗了好。

更何況他帶來的條件實在讓他無法拒絕。

“北境十六州,”

錢寧眉眼彎彎,袖長的手指點在地圖上輕輕一劃,大片的疆土。

“只要王子殿下願意與我們王爺合作,事成之後,這就是給王子殿下的賀禮。”

達延汗挑眉,勾着他的下巴輕聲問:“美人,你說了就做主嗎?”

錢寧把地圖拉起,最下方戳着一枚小小的紅印。

“這是我們王爺的私印,王爺知道蒙古人最重誠意,故而我們王爺,也必定以誠意相待。”

達延汗高聲大笑,身手把錢寧拉到懷裏動手動腳:“美人,大明皇上和裴文德千辛萬苦守住的疆土,讓你們這樣簡簡單單送了人,你說他們會怎麽想?”

錢寧臉上微微一僵,卻又笑道:“王子殿下,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們王爺若是做了皇上,自然是把王子殿下當至親的朋友看待的。這些疆土和百姓,做大明人還是蒙古人,其實并無不同不是嗎。”

達延汗得寸進尺,将人玩弄幾番,搞的甚是迷亂,才又大聲笑道:“美人,那我問你們王爺要了你怎麽樣?”達延汗眸中甚是清冷,那笑意也多了恐怖的意味:“反正你也讓我上了,你們王爺肯定不會吃回頭草了。”

錢寧背後如刺冰錐,他心中久遠的恐懼絲絲縷縷彌漫開來。

仿佛那樣久遠以前,朱厚照察覺他對裴文德惡毒的心思時,也是在床上,出現過這種眼神。

這恐懼壓在心底變為了惡毒的憤怒。而此時,達延汗又把這種恐懼加倍的施加與他。

他們都很清醒,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下。

可悲的是不論是那時還是此刻,自己仍只能默默承受,曲意順從。

錢寧咬死了嘴角的恨意,柔順了神情:“殿下願意要我,王爺肯定是給的。”

那達延汗看了他片刻,卻起身大步離去,只留下一句話。

“回去吧,我同意跟朱宸濠合作。”

錢寧撐着疲痛的身子爬起,眼底恨意劃過。

哪怕還是被辱,他仍舊是做到了這件事。

那麽現在為止,萬事俱備。

正德十四年重陽節,張太後病體初愈,與皇上共往香山賞菊插茱萸。

這日蕭喚雲與朱厚熜動身潛入江西。

這日蕭載入京。

這日下山時,朱厚照猛然頭暈眼花一頭栽下山去,裴文德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兩人滾落山地。

張太後吓得險些暈去,但裴文德一直好好護着他,反倒是自己背上傷了一片。

蕭載沒入宮,直接調轉馬頭去往豹房。

裴文德背上血肉模糊,看起來極駭人。

“不過是皮外傷,擦幾日藥膏就好了。”蕭載只是看了一眼,從藥箱裏丢出一小盒,一旁粉黛急忙小心翼翼接住。

神醫聖手把擔憂裴文德的皇上從裏屋拽出來,坐定桌前給他診脈。時間越久,神色越陰沉。

朱厚照不得不把目光收回:“蕭先生……”

“皇上中毒了。”蕭載面無表情,幾步走到桌前,看了一眼裴文德,喊一聲“用你的筆”,便俯身匆匆開方子。

而朱厚照裴文德與一旁的粉黛,還驚在“皇上中毒了”這個晴天霹靂中沒緩過神來。

直到蕭載擱下筆,吹了吹墨跡,裴文德才反應過來,他拿的是朱厚照平素用的禦筆。

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朱厚照的臉色蒼白而疲頹。

“興獻王死于香中之毒,雲兒亦是被那香中一味藥材勾起了自身毒症,她昏迷了三日。”蕭載把方子塞到粉黛手裏,毫不客氣坐到朱厚照對面:“她醒來才想清楚,是劉瑾那時便控制了宮裏用香。皇上,太後,雲兒,還有豹房各位宮人,只要常年接觸香料的,或多或少都在體內積了毒。”

朱厚照一手緊握着桌角,關節泛白。

“雲兒是出宮已久,那毒症還不很嚴重,”蕭載說着笑看了裴文德一眼,“皇上則是因為這位世人皆知的裴大人三天兩頭跑出宮去,這幾年也不常沾香,倒比我想象的要輕一點。今日暈厥也是因為那毒的原因,不過好在還沒有完全誘發。”

蕭載指了指裴文德:“皇上,這麽看來裴大人是有救駕之功。”

朱厚照神色複雜的看着裴文德,裴文德卻沒在意這位神醫如何打趣,只關心一事:“皇上的毒如何解?”

“放血。”蕭載摸出一根銀針:“我給雲兒紮針紮了三日,才把浮毒逼出。皇上要根治,就不一樣了,”

裴文德一聽又謹慎起來,可蕭載卻不甚重視一般:“……但也不難,只需要找一處溫泉,割腕放血即可。”

“胡鬧。”裴文德幾乎是瞬間否認了他:“割腕放血?蕭先生,那與自殺有什麽區別!”

“在你們這些不懂醫理的看來當然沒有區別,”蕭載态度仍是有些傲慢:“若是皇上也要紮指尖放血,那放個一兩年也不一定能清完。”

裴文德啞口無言。

朱厚照終于開口。

“不要告訴母後。”他只這一個要求。

溫泉實則蓮山寺後就有一處。

蕭載先給朱厚照紮紮實實灌了五日的藥,紮了五日的針,才允許用這法子放血。

朱厚照僅穿着寝衣泡下泉水去,接着擡起手腕來:“蕭先生,麻煩了。”

坐在一旁青石上的裴文德卻緊張的站起身來,走了幾步:“蕭先生……你……”

蕭載沒好氣的瞪他一眼:“舍妹自己餘毒未清,便心心念念要我來給皇上解毒,我就算恨死兩位大爺,也不會趁機刺殺的。”

朱厚照苦笑:“朕謝過先生,謝過喚雲了。”

蕭載冷笑一聲,幾根銀針下去,接着銀刀掠火,沖着朱厚照的手腕就割了一刀。

裴文德眼睜睜看着濃稠的黑血浸出來。一滴一滴落到一旁的玉碗中。

朱厚照咬緊牙關閉目不言,可他蒼白的臉頰還是讓裴文德心底一顫。他上前去,輕輕扶住了他的肩膀。

朱厚照恍惚瞬間松了一口氣,只是擡頭看着裴文德。

“哎裴大人你要不要一塊下去泡着?”

一旁蕭載一邊看着黑血滴答,一邊翻白眼:“溫水正好解你的寒症,皇上又離不了你,不如下去摟摟抱抱,這水汽一升又看不見外物,情到濃時是吧……”

“蕭先生……”朱厚照臉上甚是挂不住,不禁出口打住。

蕭載原本胡說八道,可一看朱厚照和裴文德尴尬的神情登時一驚:“哎喲喲喲……你們不會已經……”

“蕭先生,您是來給皇上解毒的。”

裴文德從臉頰紅到耳尖。卻只覺得他扶着朱厚照的肩膀那處燙的吓人。

本就不願去想,可偏偏被蕭載無心一提,那些沒日沒夜在這溫水中胡鬧之事不由得一股腦滾進腦中。朱厚照如今靠坐的池沿,正是他當時被反身壓住,朱厚照從後頂弄他哭到不省人事的地方。

“咳……”蕭載正經的一咳嗽,收針包紮。端起那一碗毒血起身。

“解毒每十日一次,四五次後大約就無恙了。”

他剛要走,卻轉身又囑咐道:“解毒期間禁房事!”

裴文德下意識要抽走手,卻被朱厚照一把抓住,帶着些溫泉水濺到衣服上,愈加勾勒出朱厚照清瘦但堅實的身體。

“阿照……”裴文德雖看着蕭載已經走遠,卻還是心底發慌。

“不鬧你。何況你背上傷還沒好,不能下水。”朱厚照低聲笑道:“只是想讓你陪陪我。”

裴文德盤腿坐在池邊,靜靜握着朱厚照的另一只手。

“文德……若我們發現不了那香。”朱厚照輕輕開口,目光散亂的望着溫泉清氣。

“……若我沒有遇到你,若劉瑾沒有死,錢寧沒有走……”

“我是不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別胡思亂想。”裴文德輕輕扶住他的肩膀:“沒有那麽多若,你好好的,蕭先生也來為你診治了,一切還不晚。”

“你說好與我一起去黃泉的。”裴文德湊在他耳邊柔聲道:“皇上金口玉言,說了,便不由你更改了。所以,好好解完毒。”

朱厚照閉了閉眼睛,長嘆一聲:“好……聽你的。”

可他們并沒有等到解完毒的那一日。

十月末,一封急信傳來。

“寧王朱宸濠起兵已反,江西以南,盡皆歸順。興王府并與湖廣布政使司已興兵相抗,朝廷速速派兵!蕭。”

朱厚照急召王守仁帶兵讨賊,與裴文德準備親去湖廣。

就在啓程當日,兵部收到大同府百裏加急。

“達延汗陳兵五萬于陽和外,請朝廷增兵!!”

京城之外,朱厚照拿着那一份折子,卻覺得有千斤重一般。

溫暖的手牢牢抓着他,他才沒有心恸至極而倒下。

“文德……”

他口中喃喃,眼中卻看不清折子上究竟寫了什麽。

“文德……”

“我在。阿照,我在這裏。”裴文德腦中亦是亂麻一般。

蕭喚雲還是晚了一步……

她最終沒有發覺,寧王謀反,究竟做了怎樣的籌謀。

開通商之路,借劉瑾之毒,領國中之匪,甚至,勾結外邦,內外夾擊。

“……怎麽會這樣?啊?!”朱厚照死死攥着那折子,怒極眦珠迸裂一般,将那折子扔到地下。

“皇上!”

身後跟随的兵馬紛紛跪拜。

朱厚照緩緩轉身。

沿着官道,幾萬将士排了長長一段路,此刻俯身在他面前。

他俯視着他們,因為他是他們的天。

一切不可預知的災難來臨時,他必須要撐着。他必須對得起這向他跪拜的将士,必須對得起這些人身後的家人,必須對得起他的國。

而此時,內外皆憂。

寒風凜冽,他從未覺得厚重的披風也這樣寒冷,冷的他心底痛不如生。

可片刻後,一雙手輕輕抱住他。溫暖瞬間把寒風擋在外。

“阿照,我去北境。”

你還有我。你的天下,我幫你撐。

裴文德眼中清亮,他淺淺笑着,安撫下他惶然失措的心。

“我去北境。”裴文德再一次認真說出口。

“我是達延汗的恩人,況且應州之戰是我與王勳大人協同作戰的。北境,理當我去守。”

“寧王的叛亂,你安心去處理。無論如何,我不會讓大明的疆土失掉一分一毫,你無須擔心。”

“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內。阿照,你安心解決叛亂,而後,我等你來平北境。這次,我絕不會再讓你擔心,也不會傷到自己。”

“我撐一刻,你便安心一刻,也可早些處理完叛亂,來幫我一刻。所以,讓我去吧。”

裴文德在披風下握緊他的手,接着後退一步跪拜。

“臣裴文德自請北上,衛我君王,守我疆土。”

“裴卿……”

朱厚照眼中濕熱,那雙手卻劇烈的顫抖,想要去抓,卻什麽也抓不到了。

你不能去……

朱厚照不知為何,恍然覺得他退開的那一步,他無論如何也跨不過去。

你不能去……

我不舍得你去……

“皇上。”裴文德含着柔柔笑意,目光卻仍是堅定:“臣定不辱使命。請皇上速速派臣前往。”

他沉吟一瞬,朱厚照在那一剎那,看到了他的淚光。

“時不我待,皇上……等不得了。”

“裴卿……”朱厚照聲音微啞。

“朕……能信你嗎?”

能信你不會傷及自己,能信你擋的住達延汗五萬敵軍,能信你……撐得到我趕來嗎?

“皇上。微臣心有牽挂,您……不會不信臣的。”

“命……禦前統領裴文德……帶一萬兵馬前往大同,支援王勳。”

“臣,謹遵聖喻,定不辱命。”

朱厚照眼中模糊了。

他看到這人起身,翻身上馬。

晚秋的日光含着涼意,落在他黑袍朱衫上。

烏雲踏雪嘶鳴一聲,朱厚照恍惚看到裴文德安然的笑意。

“阿照,我走了。”

蕭先生的藥要及時吃,萬萬不可忘了解毒。

行路不要太過操勞,身體為重。

晚秋風冷,在外要記得多穿一件披風,夜間睡覺要蓋好被子。

……

阿照,你要好好的。

那身影往另一條路上走去,帶領着一隊兵馬,不過片刻,便再也不見蹤影。

朱厚照心裏毫無征兆的空了一塊。

邊關天寒地凍,萬不可輕易出兵。

達延汗詭計多端,你不許再輕易試探。

守城即可,莫要親自出戰,不許受傷。

……

江山和你,都要好好的。

秋風清,秋葉落。

玉龍調轉馬頭,往南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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