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
20
正德十六年三月,明武宗朱厚照病逝。
張太後與內閣首輔楊廷和決議,興王朱厚熜宜當繼承大統,不日迎接入京。
馬車再度進入京城,國喪期間,春日也靜默如冬。
紫禁城的正門金水橋外,百官恭賀新皇。
而他的車架,悠悠晃晃駛入了豹房。
四處垂白,一絲生息也無。車門打開,柔和的風湧進來。
蕭喚雲白衣白裙,銀簪挽發,癡癡在門邊立着。看着他終于走下了車子。
于時雲海沉沉,洞天日曉,瓊戶重阖,悄然無聲。
裴文德推開門去。
濃郁的藥香氣還不散,屋子空洞洞的。但被褥還好好放着,桌上摞着不少奏折信箋。墨在硯裏,筆懸架上。圓桌上擱着他最喜歡的一套茶具,仍是兩杯倒扣,兩杯正放,茶壺中水汽冉冉,還溫熱着。屋角架上搭着兩人的舊衣,疊在一處。
床頭端放着一個木盒。
裴文德走過去,靠在床邊。被褥裏還有着熟悉的氣息。
木盒輕輕打開,信箋滾落出來。
每一張都是他的信,邊角摩挲的發毛。
蕭喚雲輕輕走了過來,在他身邊放下一樣東西。
“他說,這是給你的……”
清香纏着鼻尖,那人銜花而笑。
借山寺桃花,贈一枝晚春,謝君心意。
裴文德撚起那一枝桃花,終于再也抑制不住,将那桃花護在心口,埋頭痛哭出來。
他一路都沒有太過悲傷,所有人說的話,都像是一個笑話。
他們所有人都在騙自己。
阿照他怎麽會死?
才十六年,他的王朝才只有短短十六年。
可當這間屋子再也沒有那個人的氣息,一對茶杯只需要倒滿其中一個,床榻空了一半時,他才意識到,他們不是說謊。
只是他不願意信罷了。
“皇上……金口玉言……”裴文德閉着眼,貪婪而絕望的呼吸着被褥裏還沉沉的他的氣息,卻覺得心口哪裏空了好大一處,再也
感覺不到跳動。
“皇上,你騙了臣……是你說要接我回家的……”
“可我回來了,家卻沒了,你卻沒了。”
“阿照……我的家呢……你又在哪裏啊……”
裴文德恍惚睡去又醒來,不知何年何月。
粉黛再一次敲開門送飯時,他還是緊緊合着眼。
“你這是……一心求死嗎?”她走到床邊,低聲道:“他為何不讓你回來,你還不知道嗎?”
裴文德睜開眼睛,雙眼無神。
“太後要殺你,他當時身體已經撐不住了,為了護住你,不得不把你派往安陸,好讓小王爺……皇上可以幫你擋下太後。”粉黛看了眼窗外:“今日,新皇繼位了。”
“新皇……”
“是興王爺。”粉黛輕聲道:“他若知道你救了興王爺,一定很高興的。”
裴文德眼中微微有了些神采。粉黛端了清粥來:“多少喝一點吧。他費了那麽大力氣,不就是為了你,可以安全回來麽……”
裴文德眼角滑落碩大的淚水。滲入枕中。
是夜,太後急傳裴文德。
粉黛攔不住太後的人,匆匆跑回尚宮局。
宮室內悠遠的檀香氣,一點一滴滲入肌理。裴文德跪在下面,眼前光影恍惚着。
張太後只向那無字牌位敬三柱香後,輕聲開口。
“你恨哀家嗎?”
她不等裴文德的回答,只輕聲道:
“哀家恨你,因為哀家唯一的孩子和你在一處,收了太多的傷。可哀家又不能恨你,因為哀家唯一的孩子,心裏全是你。”
“天狗食日之兆,是将星危帝,如今看來,是不錯的。”
“裴文德,哀家将皇上收殓,葬入皇陵,自此之後,你與他再無關系。你……可以走了。”
“太後讓微臣走去何處?”裴文德輕輕開口。
“天涯之大,又并非無你一席之地。”
“阿照走了,天下哪裏還有我一席之地?”
張太後轉身:“你不能再留在宮裏,豹房……哀家覺得那裏髒,也會一并拆去。哀家不願趕人,你自行離去,也是留下咱們的顏面。畢竟你就算現在死在哀家面前,也不可能跟他合葬的。”
裴文德垂眸,低聲道:“若我不走,太後會怎樣?殺了我嗎?”
片刻後,那聲音輕輕巧巧,伴随着拔劍的聲音。
“會。”
“朕竟然不知,誰給太後這麽大的臉面,敢殺朕的禦前統領。”
大門猛地被推開,夜風吹散檀香。明黃衣衫一掠而過。
朱厚熜瞬息間卸了太後手中的劍,擲到一邊。
張太後眯了眯眼睛,仍是端莊儀态微微一笑:“皇上,這麽晚了,不在宮裏歇着,到哀家這裏做什麽?”
朱厚熜把裴文德拉起。
“太後,這麽晚了,不在宮裏歇着,讓裴大人在這裏跪着算什麽道理。”
張太後冷笑看着這個年輕的娃娃:“這是哀家的事,皇上,與你無關。況且皇上不當這麽大聲同你母後講話。”
“母後?”朱厚熜幾步逼上前:“朕的母親,是興王府蔣氏。你于朕,一無生育之功二無撫養之恩,算什麽母後?”
說着,他眼神愈加冰冷詭谲,低下身去。
張太後心中一驚,跌坐在臺階上。
“太後,朕供奉你,無非是因為朕還願意。但若某日朕不願意了……”朱厚熜臉上是純然的笑意,卻一腳踢起地上的劍拿在手裏:“弘治爺可等您很久了。”
朱厚熜帶着裴文德離開,偌大的宮室只留她一人,和身邊渺渺餘香。
“裴牧,這算是報應嗎?”
朱厚熜第一次推開豹房的門。看到那間小屋甚是詫異了一下。傳聞中金雕玉琢的瓊樓玉宇中,竟然還有這樣一處樸素平平的屋子。
這屋子充滿了暖意,一應事物齊備,确與普通人家無二。
他扶着裴文德坐在圓桌上,啓壺倒水。
“裴大哥……你放心,你就住在這裏,沒人能趕你走的。”朱厚熜坐在一邊,擔憂的看着他。
他醒來後,就一直神志不清,眼中迷迷蒙蒙,像是失了魂魄的傀儡。
朱厚熜正要再勸,卻聽到他輕聲開口。
“有酒嗎?”
“有!”朱厚熜近乎是跳了起來。接連幾日他無話,整個癡呆了一般,這會子想起來要東西,那就還有救。他匆匆跑出門外囑咐服侍的太監:“去拿酒,裴大人要什麽都緊着給,千萬不可怠慢!”
“是,奴婢知道了!”那太監匆匆跑去擡酒。
他轉身,卻看到裴文德靜靜望着自己,眸子裏半昏半晦。
“熜兒,你會是個好皇帝。阿照他一直這麽說。”
朱厚熜心裏微微一跳。
“原本我們打算等你登基後就出宮去,游歷千山萬水。”裴文德苦嘆:“可現在我才真的覺得……他走了……”
他虛虛一指:“他給我留下的,也就只有這件屋子罷了。”
“裴大哥,你不用搬出去。這屋子就是你和堂兄的屋子,誰也奪不走。”
裴文德眼中映着檐下燈火:“熜兒……謝謝你。”
登基後事物繁雜,朱厚熜每日忙着大禮議為自己的父王母妃正名,再少往豹房去。
直到粉黛踏入了太和殿。
“他不能再喝了。”粉黛束手無策,除了心疼無甚可做:“每日只知道醉酒,說着些胡話,總有一天,這身子也會拖垮的。”
朱厚熜趕往豹房去,隔着很遠便聞到了酒氣。從窗外遠遠看着,裴文德倒在榻邊,不知是醉去還是睡去。
“爺,裴大人說,只有睡着了夢裏才能見着……先皇,奴婢們也沒有辦法呀。”
朱厚熜停下了腳步。
半晌他轉身離開。
五月的傍晚落雨,還是有些涼意。
朱厚熜邁入尚宮局的大門,藤花被雨打落一地。
蕭喚雲白衣銀簪,斜靠在窗邊,呆呆望着一角天空。那裏更深的雲層覆過來,壓着她喘不過氣。
“姑姑。”
朱厚熜還是如先前,向她行禮。
蕭喚雲回神,俯身叩拜:“下官參見皇上。”
“姑姑快起來。”朱厚熜扶住她:“姑姑,現在能幫一把裴大哥的,只有您了。他日日醉酒,朕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辦了。”
“裴文德麽……”蕭喚雲緩緩起身,苦笑一聲。“那和尚……終究沒有說錯。”
“姑姑說什麽?”朱厚熜一時茫然。
“沒什麽……”蕭喚雲從架上取下白披風,轉身望着朱厚熜:“請皇上準我……帶他去一個地方。”
康陵的清晨,寂靜無聲。
五峰陡峭,露出天邊一角是沉郁的蟹殼青色,蒼穹之下,幾株矮松。白石陵寝孤零零的立在那裏。雨過不久,風還有些冷,地面有些潮濕。
守衛和太監都悄無聲息撤遠了些。
“康陵……還未全部修繕完畢。我們走的是小路。”蕭喚雲袖手,擡眸望着白石甬道另一頭還在修繕的陵園。“畢竟修好了……就不會有機會再來看他了。”
裴文德一步一步往那小小的陵宮處走去。不知何時起了風,連綿不絕,吹着單薄的衣衫。他發覺越難走向那裏,也越想走向那裏。腳上好似踩着刀刃,一步一步痛在心底。
石碑立在正中,“大明武宗毅皇帝之陵”幾個大字,還有些棱角。
裴文德在石碑下緩緩跪坐,他靠在石碑旁,不知為何覺得竟有些暖意。
如同那人的手掌一般,執筆持劍,擲花撚杯,總是帶着一股溫熱,手心發燙。
“睡在這種地方,風這麽大,你會冷麽?”
“這麽久了,我日日醉眠,可你也不肯入我夢來,見上一面。”
他苦澀一笑,像是對着一個孩子說話,聲音輕緩,卻帶了些不自知的委屈。
“阿照啊,我回來了。”
此去入夢,卻是鬼門之後,黃泉之間。
黑洞洞的大門低吼着敞開。
裴文德輕聲走了進去,卻見黑暗處只有一桌一椅,一個黑衣女孩身旁萦着魂火,盈盈爍爍,趴在桌上奮筆疾書着。
聽到動靜,她擡起頭來。
“汝為何人?”
裴文德一時詫異,卻仍答道:“裴文德。”
“汝一生魂,為何入冥府之下八百裏黃泉?”
“尋一故人。”
“故人是誰?”
“大明武宗毅皇帝,朱厚照。”
“尋他何事?”
“告一句,大明江山穩固,吾皇心可安。問一句,夢中故人紛至,而君今何在。”
那女孩點了點頭,手下的冊子飛快翻動,一束茫茫金光霎時照亮了黑暗。
不過瞬間,那女孩便咯咯笑出聲來。
裴文德急道:“他在哪裏?”
“那原是個癡人。”女孩衣袖一揮,冊子再度合上。
“他先前到了黃泉,也不喝湯,只在望鄉臺久久凝望,說要等一人。”
“後來不知出了何事,他自急匆匆跳了輪回井,投胎做一瀑風雨,直往那葫蘆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