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9

19

還是那片桃花林。

暖風起的撲朔,飛揚漫天的花瓣。

耳畔鐘聲袅袅,木魚篤篤。

裴文德走上前去,卻空無一人。

“阿照?”他輕輕開口,試探着呼喚。

卻沒有回應。

剎那間涼風貫耳。裴文德登時驚醒,手邊繡春刀堪堪一格。劍影銀光,擦着他耳邊而過。他翻身一躍躲過。

“裴大哥!”

裴文德轉身,朱厚熜持弓佩劍,拉着他跑出了屋子。

“怎麽了!”裴文德腳步一頓,只見院子裏不知何時站滿了人。

昏黑的夜,烏雲把月光遮得嚴嚴實實。

房頂上密密麻麻的弓箭手,火把之後,興王妃蔣氏與蕭載被人挾持,刀就架在脖子上。

“遭了。”裴文德一把扣住朱厚熜:“不要往前……”

“娘!”朱厚熜大驚。“你們放開我娘!”

“熜兒,快走!”興王府妃眼中凜然:“不要管娘,快走!”

在他們身後,響起了拍手聲。

一人從昏暗中緩步走出。

“王妃娘娘與小王爺母子情深啊,真像那些戲本子上寫的一樣。”

裴文德的刀狠狠一顫。

“是你……”

“是我。”

錢寧仍是笑着。

“裴文德,別來無恙。”

裴文德把熜兒擋在身後,一步一步撤去。

“刺殺諸藩王,是你做的?”

“是。”錢寧繞着發尖,懶懶歪頭看着他:“姓朱的都負了我。”他突然探身,嘴角是陰狠的笑:“所以我要把他們都殺了。”

裴文德微微皺眉。

只聽他來回踱步,笑的愈加可怖。

“皇上因為你,棄了我。”他數着手指:“寧王爺把我當刀使,看我被蠻子辱過,又棄了我。你說說,朱家的皇親宗室,都是什麽東西。”

“不過寧王爺倒也給我留了一點好處,至少他的死士和劉瑾的死士湊一湊,殺你們幾個,倒也不算難事。”

他轉身指着朱厚熜:“這是你跟皇上死命要護着的孩子吧,那我當然要殺了他。”

說着,興王妃與蕭載脖子上的刀又深了一分。

“娘!”朱厚熜就要沖過去,裴文德卻一把拉住他。

“熜兒!聽娘的話,你快走!你只要活着,娘就不會死。”蔣氏眼中映着火光,聲音沉沉清朗:“裴卿,帶熜兒走!”

“不想走就都別走了!”錢寧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裴文德揮刀擋箭,拉着朱厚熜往後院去。

“阿聰快走!!”裴文德死死抓住他的肩膀:“錢寧的目的在你,你在這裏,王妃就越危險!”

他拽着他跑到馬廄,把他推上烏雲踏雪,自己另騎一匹馬:“聽我的!快走!”

朱厚熜咬牙揮鞭。

“來人!追!”錢寧咬牙切齒,上馬追去。

安陸往北去,山路崎岖。前路茫茫,後有錢寧一衆追殺。朱厚熜少有的抹了把眼淚。

哪怕是寧王之亂,他也一直跟在朱厚照身邊,從未親自上陣殺敵。而此刻,刀就要落到自己身上。

手腕被狠狠一抓,卻是裴文德靠近來:“不要分心,他們追不上。”

“裴大哥,我們去哪裏……”朱厚熜抓緊了馬鞭。

“回京。”裴文德沉沉說出這兩個字。

兩人狂奔一夜,天明時,快到武昌府。

這一路越加狹窄,兩側山川綿延,這一處是出口極窄而腹中寬闊的山谷,名為葫蘆谷。

裴文德松一口氣:“過了葫蘆谷,不出半日就能到武昌府,咱們就安全了。”

朱厚熜狠狠點頭:“好!”

兩匹馬放慢了速度,長時間的奔波它們也承受不了。

可就在這時,身後駁雜的馬蹄聲,遙遠的煙塵飄飄升起。

“阿聰,快走!”裴文德策馬往葫蘆谷狂奔。

錢寧怒吼一聲追上,長刀當空劈下。

裴文德轉身拔刀相抗。錢寧面色猙獰,刀刀致命。

叮叮當當決激的聲響,火星迸濺。

裴文德咬緊牙關。

“該死的人是你!”錢寧抓到一個空機,一刀向前刺去。

裴文德眼見那刀鋒愈加靠近。

剎那間,箭鋒劃破。輕輕一聲鳴響,從裴文德身後而來,直直射入錢寧的心口。

而後追擊而來的刺客,一箭一個,都近不得裴文德的身。

裴文德心中狠狠一顫。一如往昔。

“阿照!”

他匆匆回頭。

遠處拉弓之人奮而疾馳。

卻是一個年輕的面孔。

裴文德忽然心口巨痛,有什麽東西一點一點碎開,落入虛空去。

只看到朱厚熜神色焦急的大喊着什麽。

“裴大哥小心!”

那聲音遲了許久,才鑽入裴文德的耳中。

少年策馬而來,腰間長劍刺出,反手一把拉過裴文德。

長劍再度沒入錢寧身軀中,他手上長刀重重跌在地上。

朱厚熜拔出劍,血水低落。

“裴大哥,走!”

裴文德堪堪回神。錢寧已然堕馬,身下血泊蜿蜒。

朱厚熜拽過他的馬頭:“到了武昌府我們就安全了!裴大哥,這是你說的!!!”

“是……”裴文德策馬,往葫蘆谷沖去:“到了武昌府,我們就安全了。”

身後殘兵踟蹰,看他們揚塵而去。

可無聲無息的箭影一瞬閃過,箭箭貫喉。

張永策馬從林中走出,冷笑一聲,擡起了手。

葫蘆谷,一線天,非正中之日,不見光明。

灌木叢生,凄冷枯哀。

裴文德一時心慌意亂。那馬也慢下來。

身旁少年突然開口。

“方才你是不是……把我認作堂兄了。”

裴文德輕輕擡頭。

“堂兄跟我說,當年應州之戰,便是你在前殺敵,他在後策應。你護他江山,他便護你。”

朱厚熜眼中波瀾瞬息,他再開口,已有些哽咽。

“若他……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怨他。”

裴文德心中一驚。

“阿聰……你在說什麽?”

朱厚熜剛要開口,可霎時神色大變,一鞭抽向裴文德的馬:“有埋伏!!!”

石木隆隆滾下,連帶着嗆人的桐油味。兩匹馬受驚躍起,四下卻無立足之地。

裴文德擡頭,山頂站滿了弓箭手。

最高處冷冷望着他的,正是張永。

“張永?”裴文德皺眉,剛要高喊。

可下一秒張永輕輕開了口。

“放箭。”

箭頭點了火,飛射而下如月夜流星。灌木淋油,片刻燒成一條火龍。濃煙滾滾,遮天蔽日。

裴文德眼前一陣恍惚。

那火光從後急行而來。

他眼前錯雜着西街大火掠過,下意識轉頭,卻見到朱厚熜奮力拉着烏雲踏雪,舉步維艱。

當年的朱厚照,他救下了。

這次……也一樣可以。

熜兒是他們的希望,是大明的希望。

裴文德定了定心神,沖上前去,沖着烏雲踏雪狠狠揮下一鞭。

烈馬嘶鳴,高高躍起,跳過着火的巨木,往谷口發瘋一般沖了出去。

“裴大哥!!!”

朱厚熜只能緊緊抱着馬脖子,濃煙涼風如刀,劃在臉頰生疼。

“走!”

那聲音飄渺,似幻非真。耳側只有畢剝的燃木之聲,還有石塊隆隆,震得大山沉鳴。

一瞬間天地開闊,清風吹散煙塵。

“裴大哥!!!”

烏雲踏雪還是瘋了一樣的急行,朱厚熜轉身,只看到葫蘆谷越來越遠,濃煙火光将那谷口堵死。

卻再無一人跟了出來。

少年驚惶,攥着手心出了血,一瞬的疼痛讓他突然清醒。

“對……武昌府,找人去救裴大哥!”

武昌府的郊外,另有一隊人馬奔馳而來。為首的是個女子,白骢馬石榴裙,神情急切。

原本晴空萬裏,可在她眼見之下布滿了烏雲,風裏攜帶了涼意。天象突變,讓她愈加心驚。

沈慶在後奮力策馬,但那腳程如何比得上皇上的千裏馬。

玉龍突然嘶鳴一聲,視線遠處一個黑影近來。

粉黛勒馬,待看清那匹黑馬雪白的四蹄後,一顆心霎時懸在空中。

烏雲踏雪緩下步子,停在她面前低頭嗚咽。

“烏雲踏雪……”粉黛不敢置信。她擡頭一把抓住那策馬的少年:“你怎麽有這馬!裴文德呢!裴文德在哪裏!!”

那少年卻突然哭出聲:“救救他!你們快救救他!!!”他反手扣住粉黛的手腕:“裴大哥……葫蘆谷……火!你們救救他!”

随後趕來的沈慶遠遠一望:“遭了!那邊是火!”

天空中登時驚雷劈落,電光将整個天下照的發白。

淅淅瀝瀝雨落,不多時瓢潑而下。

冰涼的觸感驚醒癡惶中人,雨簾如瀑,澆滅天下惡火。

粉黛如夢初醒,翻身上馬。朱厚熜緊跟而去。

“是雨水!!”

“快去救他!!”

葫蘆谷黑煙飄渺,那火被壓滅下去。谷口被巨木石塊堵死,馬匹不得入。

幾人徒步,搬開那錯雜斑駁的木石。

“裴文德!”

“裴文德!!”

粉黛痛哭,一聲一聲喚着他的名字。

那烏雲踏雪卻又再長鳴,奔入谷內搜尋。

片刻它跑到粉黛身邊,把人往山腳處推。幾塊巨大的石塊下,露出他黑衫衣角。

“裴文德!!”粉黛近乎是撲上前去。

兩三石塊在山腳落下一處小小的空隙,裴文德被埋在下面,煙塵蒙面。

衆人奮力把人拖出,粉黛已經哭的喘不上氣。

“裴文德……裴文德你醒一醒!”

“裴大哥還有氣!”朱厚熜握住他的手:“裴大哥,皇上還在等你!!”

雨勢漸漸變小,雨水沖去他面上塵埃。

緊鎖的眉頭稍稍舒展。

裴文德睜開眼,恍然天光落下,柔和如那人的目光。

“醒了!裴爺!裴爺!”粉黛緊緊扶着他,跪地而叩。

“上蒼有好生之德……他原不該死的,他原不該死的!”

“我就知道,他能救醒你。”朱厚熜抹一把臉上淚水,喜極而泣:“裴大哥,咱們回京!”

“文德……”

“文德……”

“你要好好活着……”

裴文德一夢驚醒,那聲音油然在耳畔萦萦。

輕紗中灑落柔軟的光芒,晃得眼前迷蒙。當有一人輕輕走近,身上撫上他的額頭。

手心微涼。

不是阿照……

“裴爺,你醒了。”

裴文德眼前漸漸清晰,卻是一白衣女子在一側看着他。

“蕭先生說你醒了就要把這藥喝了,來。”

粉黛眼圈微紅,扶他起身,端過藥碗。

裴文德後腦生疼,卻還是接過了藥。他一邊喝,一邊聽粉黛說,自己被壓在石下,好在沒有燒傷太多。

“是你……福大命大。”粉黛接過藥碗遞上帕子:“沒怎麽傷到,只是被煙迷了,休息幾日就好。”

裴文德定定看着她。

粉黛錯開他的眼神,起身去倒水。

可身後裴文德輕輕開口。

“粉黛……”

“怎麽了爺?”

她轉身,卻突然看到他呆滞的目光。

那聲音嘶啞,滲着決然的寒意。他說話很輕,但卻如他那把刀一樣,直刺人心。

“……你在給誰穿孝?”

“珰啷”一聲,藥碗跌在地上。

裴文德終于意識到哪裏出了差錯。粉黛素來喜好紅,從來沒有穿過一身白衣白裙。

且這衣裙是麻制,她發間也沒有首飾裝點。

粉黛眼神躲閃,蹲下身去撿碎了的碗片。那鋒利的碗沿劃破了手指。

裴文德起身,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粉黛,你在給誰穿孝?”

門外日光正好,他緩緩轉頭。

這裏是興王府,四下都挂了白幡。朱厚熜、興王妃與沈慶皆穿孝服,王府的下人也是腰系白綢,甚至蕭載,也是一身白衫。

他們所有人都在望着他,眼中難掩哀傷。

“裴大哥……”朱厚熜走近幾步,伸出手來似要安撫。

可裴文德還是攥着粉黛的手腕,再一次問出那個問題。

“你……你們……在給誰穿孝?”

“裴大哥……”熜兒狠狠一吸鼻子,擠出一個笑顏:“裴大哥,你才剛醒,不該起來的,還不快去躺一會……”

裴文德蒼涼的目光落到粉黛身上,她失力跪坐在地,淚水浸滿了臉頰。

“裴爺……”

“皇上……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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