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鍘美案》講述的是北宋年間包拯不畏權勢, 執法如山,把驸馬陳世美處之以法,斬殺于龍頭鍘之下的故事+。
其劇劇情豐富鮮明,特別是唱腔有力, 震動人心。每個人物也都有血有肉, 特別是裏面包拯和秦香蓮兩個鮮明角色, 仿佛都是存在于現實中的人。
包公一形象叫人印象深刻,移不開眼。
段淮敘攜妻看戲這一事, 在圈內可激起不小的波瀾。
其一, 他本人不在這一圈子露面多年, 聽聞他早年還比較喜歡聽戲,當時許多院內老師演員等人物都會借機去簡單一窺他這人風采。一群京區貴公子之中只瞥見那坐前排的俊俏人物。
後來兩年他工作太忙已是許久未曾莅臨過。突然親臨,院裏許多老師都覺得驚訝, 其二, 他本人低調內斂, 可今日, 卻是公告攜太太親自來聽曲。
大家很是意外, 段淮敘什麽時候娶妻了。
冬夜,天冷得如寒冰淬心。
本來今日梅園行是沒有戲唱的, 路意遠前輩突然增設一場,并且表示有特邀客人, 街坊其他老觀衆也可入席免費聽戲。由此,今日晚上這兒才這麽熱鬧。
黑色邁巴赫在庭院外停下,蘇恩幼從車上下來, 身上還穿着白色厚羊羔絨, 怕冷,外面還套了件羽絨服, 下車時才脫下,之後,在司機的引領下入院。
來這兒這麽多次,她還是頭一次以觀衆的身份進來。
與她老師的青戲班不同,這梅園冬天有梅,有特別的戲臺,也有茶室,講的是一個江南情調,很是特別。
“聽說這梅園也是戲班子借的一有錢人的地皮開戲班,好像梅園的主人是北京本地人,家裏很有錢。否則也不會放着這麽大一塊地不建宅院,反而是給戲班子用。”
蘇恩幼聽着前邊領路的侍者說話,她則走到池塘邊,微微彎下身,手指去觸及這湖泉內的清水。
大冬天的,卻觸及生溫,裏面是溫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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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免心驚,這成本得是有多高。
她收回手,沾了外面溫度微微發抖縮了縮脖子,道:“怎麽這大城市的有錢人那麽多,也不能多我一個。”
旁邊幫她打着燈籠的侍者聽笑了:“蘇老師也會開玩笑呢?”
蘇恩幼說:“我可沒開玩笑,說的真心話。”
對方笑道:“嗯,只是這院子的主人背景很深,一般人都查不出他身份。我來這兒做事也從沒有見過對方一面,行內借這院子有些年頭了,你知道這小庭院看起來不比豪宅豪華,但要多少錢麽?”
“多少?”
對方豎了三根手指:“這個數。”
蘇恩幼想了下:“三千萬?”
“不,三千萬哪置辦得到,是三個億。”
蘇恩幼微微吸一口氣。
小侍者把燈籠又打高了些,說:“這兒的地價,這地段,什麽房子不要這些錢,已經是很便宜了。而且,還不是有錢就能買到呢。”
蘇恩幼今天是姍姍來遲,等到內院時,段淮敘已經早到多時,在那兒等候她了。
老弄堂式的院子,遮了油布,周邊是暖氣和火爐在烤,零下的溫度,這兒既有以前那種露天戲臺聽戲的氛圍,也不失室內的溫度。木桌木椅邊都坐滿了人,唯獨段淮敘那一桌留了位,秘書站他身旁等候着,桌上是一些開心果核桃果盤,也有瓜子。
蘇恩幼過去坐,他也接過她手邊的衣服,擱置到一邊遞給秘書,也接了她來坐到自己身旁,說:“怎麽今天來這樣遲,戲都快開場了。”
蘇恩幼:“路上和服務生經過後院池塘,停下聊了會天。你知道我剛聽來什麽稀奇事嗎?”
“嗯,什麽。”
蘇恩幼看了看周圍,又偏過頭去,作悄悄話狀貼他耳邊輕聲說:“你猜,這個院子要多少錢?”
女人跟人說話時輕呵出的氣,也如薄霧一般打在他的耳廓上。
叫人的心神也不免微動,後背也像有什麽絲滑的東西略過。
像蛇,也像電,叫人無法忽視。
一剎那她講的什麽也沒有聽進去,分神,只注意那種很微妙很細節的東西去了。
“多少?”
“三個億,這還是便宜的呢。”
蘇恩幼說完就坐了回去,感嘆:“你說這麽個庭院戲堂,竟然都能把別人半輩子都給買下的了。我說好誇張,別人還說北京本地老板不缺錢,我人都要傻掉了。你們本地人全都是這樣的麽?資本背景全都這樣豐厚,都是有錢人。”
段淮敘手裏拿着一早握着的暖手寶,眼還看着她。
“可是這是四合院,不是很正常麽。”
“只是,動辄以億計數的單位,這也太可怕了。”
蘇恩幼小臉微微愁色,“大概是我也不了解你們有錢人吧,我不知道巷弄的價值,也不知道你們四合院要多少錢,只是以前還覺得家裏條件算好的,現在發現來了這兒又算什麽。”
京中的有錢大佬,何其之多。
段淮敘笑笑,視線又落一眼她潔白的袖口。
“你很在意這些外在的東西麽?”
“也沒那麽在意吧。只是剛和人說起來,覺得有些驚訝。而且這怎麽能說是外在的東西,誰不希望自己的資本可以多一點,沒有人會跟錢過不去。”
段淮敘笑笑:“但這也是因為是四合院,面積價值很大,上億其實也不是很奇怪。”
他又說:“如果你喜歡,我倒是可以弄來送給你。”
蘇恩幼眼睜大了些,看看前邊經過的其他觀衆,想發出的驚呼憋了回去,說:“幾個億呢,你有那麽多錢,而且就算有,也不能那麽敗吧。我要宅子也沒什麽用,不用了。”
段淮敘淡笑,視線也落回到前邊臺子上,輕聲說:“三個億而已,也還好吧。”
只是周遭嘈雜,這句蘇恩幼沒有聽見。
後邊拿着東西的秘書也聽見了他們這番對話,心中猶疑着。
這可不就是先生的庭院麽?怎麽先生還在蘇小姐面前瞞着呢。
段淮敘當初看中這片梅園,找來熟人一番周折才能買下了,而且,壓根不止太太說的三個億那麽少,那是花了整整快四個億呢,要不然這京中的四合院,以為是開玩笑哦。
可是看先生這樣子,一點也沒有要告訴太太的意思。
萬秘想了想,也閉嘴了。
很快名劇開場,人物随劇情以及聲聲高昂的秦腔而出場。
這是經典劇目了,劇情幾乎都能倒背如流,但蘇恩幼最喜歡的還是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那一選段,公正不阿的黑臉包拯,不管旁人講請也好,還是皇親國戚的哀求,毅然決然仍要斬首那負心漢。
特別是知名前輩的高昂唱腔,最是容易将人的情緒唱動進去。
看了沒一陣,蘇恩幼是真聽進去了,情真意切,也認認真真地觀摩着前輩的表演,那确實是有一些工夫功底在身上的。
不一會兒,也不知是為着戲中那背信棄義的負心漢陳世美而憂愁,還是感慨着前輩功底了得。
蘇恩幼人有些怏怏的,靠到了一旁方桌上。
段淮敘将手中暖手寶塞至她手心,又将她的手放掌心裏暖了暖,說:“怎麽了,這麽沒精氣神,群情激奮的劇,你也能聽得出神。”
蘇恩幼看他冷白纖直的手指,卻在心中揣度他突然約自己來看前輩唱這麽一出戲的原因。
說實話,上次事情過去這麽幾天後,其實蘇恩幼也冷靜了下來。行業內,出一點大大小小的摩擦都很正常,老前輩或看不慣又或剛好心情不好,大家想在劇目上動工夫也都屬正常。
她本以為段淮敘是想幫自己出氣,可這樣看來,她又自相形慚,覺得自己這涉世未深的,火候确實不及人家師傅深的,又哪來的咖位較真呢。
因為今天一聽吧,人家前輩那确實唱得好啊。
可這樣一來,她也不明白段淮敘的用意,萬一是要她自己來親自聽聽,明白自己的差勁之處呢,那不是很丢臉。
蘇恩幼說:“可能,是覺得有點感慨吧。”
段淮敘已經拿過一旁果盤裏的核桃,細致幫她剝着,嗯一聲:“感慨什麽。”
蘇恩幼看着臺上的老戲骨,說:“我覺得,陳世美這人物實在是可惡。這麽些年下來,我對他的印象也還是不好,你說秦香蓮如此善良又有美德的人,他怎麽會那麽薄情寡義,說抛棄就抛棄,甚至還要殺妻滅子。我不知道是人性天生這樣還是怎麽,你說,是每個男人都是這樣容易見異思遷麽,永遠受不了外面花花世界的誘惑,也不能跟一人相守?”
段淮敘眼睑輕輕地擡了一下。
蘇恩幼的話,他聽得認真,可是此時,他沒有和她探讨這劇中劇情的事。而是說:“你想到了誰?”
蘇恩幼是有那麽一點借物指人的意思,卻也是十有九分在說這劇情。
卻沒想段淮敘這樣一針見血,一句話,戳穿了她話中攜帶的那麽一點小心思。
她愣一下,看着戲臺,也說:“沒有,這不是講戲曲麽。”
段淮敘擡眸看下她的眼,扯扯唇,将手中核桃遞給她,碎殼則丢到紙盤裏。
蘇恩幼也當然是專心吃核桃,可剛剛那個話題沒結束。
她又問:“你對這個人物,就沒有幾分自己的見解?”
段淮敘道:“抛棄結發妻子,奸惡小人。”
“那……”
許是知道她想問什麽,他又道:“不是每個男人都是如此的,有的人見異思遷,但可能也有的人,苦苦相等,幾年如一日呢?”
蘇恩幼心神微動,說:“你指的是……”
段淮敘輕笑:“戲曲,沒有講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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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年三十前夜,所以,梅園行的票根也特別印上了帶年味的紅燈籠圖樣。
可作收藏用,而今天那一場《鍘美案》下方的演員主演,則正是路意遠的名字。
戲曲結束後,衆聽客都陸續起身離去。
而段淮敘則單獨去了後院休息間和對方會見。今日路意遠的演出可一點不比平日,頭一回前排坐着的是那樣特別的人,他承認自己工作狀态從來專注,可今天也難免閃了兩下神。
只因為他認出坐在前排的,是前日院裏推薦過來要挂頭牌演出的小花旦,而他這老角,則給對方做配。
這梅園行的頭牌什麽時候不是他,賣座的時候靠他,上座不行了,又轉頭拉別人上來。
作為前輩,他心中當然會有不平衡。
所以,熊高岑那邊消息過來時,他心中第一反應也咯噔了一下。
段家的聲名,他不是沒聽過。
對方找他,不是刁難就是找事,他心中也清楚。今天早就做好了萬種準備,卻沒想這位能做段家主的人,竟是這樣年輕俊俏,一點也不輸院裏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路意遠會知道段淮敘,是因為原先他認識梨園裏唱昆曲的錢芮老師就喜歡他。那兩年段淮敘常去劇院聽戲,男人往那臺下一坐,偶爾會穿私服,有白色毛衣一類,那時的他看着會很随和。但有時也會很商務,穿着大衣或是西裝,坐臺下和友人聊天說事,神情言語淡淡,可院裏的老師就很是吃他那一款。
錢芮說他身上總有種很沉靜吸引人的味。
可路意遠只覺得,都是看臉,還不是因為人家長得帥。
可惜,追求無果,錢芮當時去要過聯系方式,也不知道人家有沒有理,沒有後續了。
而此時段淮敘就站門口,說:“路老師,許久不見,戲演得不錯。”
路意遠剛卸完花臉妝,穿着白衣,看他一眼,也只是把手裏水杯放下,說:“謝謝您,只不過我和你也沒怎麽見過,怎麽來的許久不見。”
段淮敘笑笑:“現在不就見到了麽?您戲唱得不錯,一直聽說很賣座,今天一聽,确實如此。”
路意遠不知對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欺負了對方身旁的那位人,怕是來做主的。可他也不怕這些京中大佬來找自己什麽的,大不了不要這飯碗了,他也并不後悔。只是,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怵。
有秘書過來安排,很快,這休息室內也安置了沙發椅和方桌。
兩人随桌而坐。
茶水被上上來,熱氣袅袅。
段淮敘只着了一件襯衣,袖口挽着,動作緩慢地為其倒一杯茶。
“您放心,我也不是來找什麽事的,只是來聽戲。很巧,我太太剛好也是喜歡戲曲的人,為了這一行,家人不允舉步維艱,但這些年也沒有停止過熱愛,仍然是義無反顧地紮進了這一行,打小吃着這一行苦熬過來的。我想,這背景和您年輕時應當是一樣。”
路意遠微微出神。
想到了自己年輕時候,什麽時候不是每日被體罰,咬着筷子紮馬步腿肚子都打顫了,沒有演出機會,徒弟被師傅壓,也沒有露面。
而今終于熬出頭,他也自是有自己的傲氣。
但看那小花旦面若桃花,想着是什麽嬌生慣養沒受過氣的主,哪成想。
“她兩年前,還從舞臺上摔了下來。”段淮敘說起這些很心平氣和,卻又不像在提別人的事。娓娓道來,像他自己親身經歷的事一樣,“那一年,京中大雪,也沒有回去的票。她從兩米高的高臺上跌下,演出也沒有結束,她苦咬着疼,把那一出戲給唱完了。這事您應該也聽說過吧,她會出事是因為事故,也是因為她唱戲癡了迷,沒注意主辦方的失誤。”
路意遠知道那起事故,有個演出的學生跌下。可是,這行業內何其多的事故發生,多少人也受過傷,一個不起眼的小配,無人關注。
“那個人就是……”
段淮敘輕應一聲:“她就是恩幼。腰椎摔傷了,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恢複,偶爾冬日還會複發,其實她也沒有那麽容易,性情好好的江蘇小姐,來了這兒人生地不熟,也只有一腔熱愛。小時候她父母也不讓她學戲,她就背着家裏人學。好不容易得到家人支持,大學畢業了過得也不是蠻容易,您應該以為她戲路很通順吧,可什麽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她能有什麽成就,也是因為她過去的煎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題,老師您說呢。”
路意遠盯着他看了半晌,不理解他講這麽一番話的用意,卻隐約能明白意思。
很好理解是因為,自己也是那麽過來的。
他本以為對方會跟自己用什麽手段,但大家都說,段淮敘是正人君子不會用那種事,還确實。
這位段五,倒叫人大開眼界了。
“你今天,就是想讓我來明白她的艱難過往?”
“不。”段淮敘說,“她的過往不算艱難,我只是想說,誰都是從那條路上過來的,就連老師您自己都是,可怎麽到頭來,卻又封了別人的路。”
“您演的那一出《鍘美案》很是精彩,包拯剛正不阿,您演得惟妙惟肖,如同親臨。可輪到您自己身上,卻有些拎不清,不及包拯半分。”
話畢,他也起身,獨留那塊演出票根放在那兒。
路意遠還坐在桌前,神态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