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7結束
第二十七章
從警局出來後, 姜絨買了一張畢業旅行去的城市機票。
這些年她到過的地方不少,對大山更是熟悉,但目前所知存在山神的地方, 仍然只有當年的姜家村和曾經的度假區。
姜家村神像已經被毀, 只剩下那度假區。
度假區早已關停,下飛機後, 姜絨又自費叫了個專車,将她送完度假區舊址。
司機接到訂單,看她出價高昂去那樣偏僻的山裏,忍不住跟她寒暄。
“姑娘,你去那邊幹啥, 那地方現在可沒什麽人了。你一個年輕小姑娘,一個人去太危險。”
“謝謝師傅,我有點事。”姜絨唇角緊抿。
司機是個熱絡的, 地方遠, 起碼要開幾個小時,便止不住話:“那裏原來有個度假區哦,當年還出過大新聞勒,聽說專門做偷獵生意的, 被查封了之後, 就關門了,山裏人也都搬出來了。”
姜絨心下微沉:“那原本有個村子, 村民也都走了嗎?”
司機搖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
他從後視鏡瞅她一眼, 見這乘客面色焦灼, 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便也不再多言。
時間似乎過得很慢,又似乎飛快, 姜絨背上背包,在度假區外下車。
五年過去,記憶中漂亮休閑的度假區已然頹敗,鐵質雕花大門半敞開,地面上堆積着枯葉,往裏望去,路邊的野草和藤蔓都爬到了瀝青馬路上,充滿了荒蕪之氣。
姜絨擡腳往裏走,一路上都沒見一個人影。
那些果園還在,但果樹無人打理,稀稀落落的果實挂在枝頭,不少都被鳥兒啄食,落在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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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渾濁,水面上漂滿了青萍。
放眼望去,四周所有的植物都充滿了肆意生長不曾修剪的狂野,原本掩映在樹叢中的一座座小別墅,都已看不見影子,全被樹蔭遮蔽,碧綠的爬藤攀了滿牆。
姜絨越看心越下沉,她來到原來住過的小別墅,外面的院子門大敞,走進院落,裏面的別墅大門倒是關着,但客廳有一扇窗戶碎了,她從窗戶翻進門去,便見別墅裏的一些生活設施都被搬走,只留下一些搬不走的床和櫃子。
這裏已經徹底荒廢,村民都已離去,只剩下野蠻生長的植物,與植物間竄動的小動物。
姜絨沒多停留,觀察了一眼便從小別墅離開,徑直走向不遠處的山神廟。
以她的腳程,不到十分鐘山神廟便已在望。
然而看着那小小的矗立在一片平地上的廟宇,姜絨的腳步卻越發緩慢,沉重到幾乎擡不起來。
如果山神還在,祂一定會出來迎接她。
可是沒有,她沒有看到祂的影子,一分一毫都沒有。
心口一陣刺痛,叫她幾乎想要落淚,但不到最後,她總是不想下定論。
腳步再慢,姜絨還是來到山神廟前。
廟中光線昏暗,她擡眼向裏望去,下一秒瞳孔驟縮,快步沖了進去。
原本那高坐神臺的山神像,不知何時被摔倒在地,神像是泥塑的,早已破碎成無數褐色的泥塊,掩埋在灰塵枯葉間,滿是陳舊的氣息。
姜絨呆呆站在神臺前,半晌後緩緩蹲下身,将所有碎片一一拾起,歸攏在一處。
當初蔣家村的石像,她拼了許久才拼好。
這一尊神像碎成更多塊,她一點一點開始拼,拼着拼着視線漸漸模糊,滴滴水珠砸在碎片上。
在這無人到訪之處,她終于毫無顧忌地哭了一場。
哭過之後,姜絨的情緒平靜下來,重複機械的勞動使人冷靜,她記起祂曾說過,度假區後的山上也有祂的神像。
只是她不知道那座神像在哪裏,需要去找。
好在姜絨來之前便做好了準備,背包裏有野營的各種裝備,這幾年她又有豐富的叢林生存經驗,在山裏生活一段時間,對現在的她而言是相當簡單的事情。
很快,姜絨便沿着當初的路上山。
這條路也幾近荒廢,常年無人光顧,青石階梯被滑膩的青苔包裹,像是一條鋪上了綠絨毯的花路。
姜絨走得并不快,她需要搜尋山神廟的痕跡,自然沒法行進太快。
一邊走,她一邊在網上搜索相關的信息。
姜絨猜測,山神廟很可能在獵場附近,畢竟山裏人迷信,将獵場建在山神廟旁邊祈求保佑,似乎邏輯很通順。
不過盡管如此想,她還是沒有放過沿途的搜查。
一路走到記憶中的露營點,那些木屋還在,但也都荒廢了,基本無法住人。
姜絨徑自往獵場別墅走,不一會就到了地方,這次沒人再來阻止她,她順利進了獵場。
獵場的鐵絲圍欄已被拆除,姜絨一路進來也沒見多少野生動物,看來當年那些珍稀動物确實都被運送走了。
姜絨沿着別墅開始搜尋,可惜沒搜多久,天就慢慢黑下來。
她來這就差不多下午,上山又花了這麽久功夫,天色已晚。
山裏的夜晚很危險,姜絨也不敢托大,在廢棄的別墅二樓找了個房間,從背包翻出壓縮餅幹吃了,然後拿出睡袋躺在只剩床板的床上睡覺。
輾轉反側,一直失眠到半夜才睡着。
睡也睡不安穩,一直在做夢,以至于她感覺到有人攬住她的腰,将她攏進一個熟悉的萦繞着草木香氣的懷抱時,姜絨都懷疑自己還在夢中。
她閉着眼睛回抱過去,委屈地癟着嘴去親那人的臉,脖子,最後輾轉到微涼的唇。
她其實很少去親祂,因為會有種亵渎的感覺。
每次都是祂主動,姜絨只敢在心裏想,不敢去主動做。而祂聽到她的心聲,往往會滿足她的願望。
姜絨委屈地不得了,反正只是自己的夢,她用力地啓齒咬那張柔軟的唇,貪婪追逐草木的氣息,熱情地像是餓了三天的人在吃一頓美味大餐。
對方似乎被她的架勢驚到,稍稍向後躲了躲。
姜絨更難過了,她都找不到祂,祂在夢裏也要躲她嗎?
這麽想着,眼淚就忍不住從眼角滾落,溫溫熱熱地往下淌,下一秒就感覺那人停住了動作,無奈似得任她施為。
只是姜絨親着親着,動作漸漸就慢了下來。
這種感覺太真實了,遠處林間傳來清脆的鳥鳴聲,唇舌輾轉間,細微又隐秘的聲響叫人忍不住面紅耳赤,這怎麽……好像不是她在做夢啊?
姜絨不知不覺退開,悄悄掀起一絲眼皮,清晨的微光透進視野,随後出現在眼前的,便是一張熟悉的、令人看一眼都目眩的美麗容顏。
神明半側着身倚在她身旁,一手曲肘支着頭,另一手還攬着她的腰,青綠色長袍松散地迤逦在肘部,露出白皙的手臂。
祂面帶淺笑,淺色的唇瓣染上嫣紅的水澤,晃地人眼暈。
“怎麽不繼續了?”山神狀似好奇地發問。
姜絨輕輕咽了下嗓子,視線從那張慘遭□□的唇上挪開,決定先發制人:“您、您昨晚就看到了我是嗎?”
“唔……”神明驀然感到一陣危機感襲來,真是離奇,能讓祂感到危險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然而下一秒,面前的女孩已陡然紅了眼眶。
“您明知道我在找您!還躲着不出來見我,故意逗我好玩嗎!”
山神從未比這一刻更慌亂無措過,小信徒眼裏源源不斷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滾,而祂束手無策,只能任由她憤怒地抓着祂的袖擺,擦拭她流出來的眼淚和鼻涕。
如果祂的衣裳真的是人類的衣裳,大概已經被打濕了一大片。
等到姜絨将心底所有的後怕發洩完,眼淚徹底流幹,才發現自己被山神親密地抱在懷裏,如同大人抱着孩童一般,臉頰毫無阻隔地貼着祂的脖頸。
祂的手一直在輕撫她的後背,好似無聲的安慰。
外面天光已然大亮,她就這麽足足哭了一個多小時,眼睛都腫了。
意識到這一點,姜絨臉色發紅,後知後覺感到羞窘。
“心情好點了嗎?”耳邊傳來山神清潤的嗓音。
“嗯……”姜絨臉頰更燙,有點不好意思擡頭,幹脆仍将臉埋在祂胸口,緊緊抱着他不放手,“好了。”
她不想再失去祂了,再也不想了。
祂并未阻止她的任何舉動,祂對她總是這樣包容,似乎不論她想做什麽,祂都會無條件寵溺。
就像祂說的那樣,只要祂有,祂會給予她一切。
“絨絨,想結婚嗎?”突然,耳邊傳來這麽一句話,是神明一貫平和淡然的語調,卻像在姜絨心底投下一塊巨石,掀起萬丈波瀾。
姜絨猛然擡頭,直直望向祂。
山神眼簾垂落,一如既往柔和回視她,那雙清澈寧靜的黑眸中,只有一片無聲的包容。
姜絨提起的心漸漸落下,她輕聲問:“大人,為什麽這麽問?”
山神微微笑道:“因為感覺,絨絨會高興。”頓了頓,祂又問,“所以,絨絨高興嗎?”
姜絨深深凝視着祂,片刻後紅着眼點頭:“嗯,絨絨很高興。”
“那就好。”祂擡手,修長指尖輕輕點了點她的眼皮,一股清涼随之蔓延,腫脹的雙眼立馬恢複如常。
姜絨目光仍定在神明的臉上,像是要将祂裝進心裏。
“大人,您愛我嗎?”
山神靜靜看着她,掌心輕拂過女孩的發絲,柔聲回答道:“你是我最偏愛的孩子。”
其實如今祂已經擁有許多信仰,早在姜絨來到度假區時,祂就已經察覺到了。
祂不再需要姜絨的供奉,她為祂宣傳出去的名聲,足夠山神存活許久許久。
然而看到女孩在破敗的山神廟裏落淚,又義無反顧上山,尋找祂的蹤跡,祂不知為何,竟期盼着她盡快找到自己。
神本該無欲無求,不染污穢。
世人的喜樂、愛恨、欲念、渴求,都不會在神明的身上出現,可山神卻有了情感。
在她放開祂的手時,祂會有一閃而逝的不滿足。
在看到她難過時,會想要讓她開心。
在她尋找祂時,祂又突然生出一點逗弄之心,想要看她驚喜的神情。
雖然最後反倒把小信徒弄得鼻子紅紅,眼淚汪汪,淚水差點将祂淹沒。
但……祂仍然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不曾體會過的愉悅。
從未有神在擁有無數信徒的前提下,只接受一位信徒的供奉。偏偏山神這樣做了,并且,不打算更改這個決定。
所以……
“絨絨,帶我回家吧。”祂微笑着說。
“好。”
“回家之後,可以抽個時間辦婚禮。”祂自然而然地說,既然答應了小信徒的事,當然要說到做到。
祂懷中的女孩悄然彎了眉眼,笑容燦爛:“好呀。”
看着一本正經開始跟她商量婚禮在哪裏辦的山神,姜絨心底最後一絲悲傷也悄然散去了。
哪怕她只是祂偏愛的信徒,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愛呢?
祂做到了一切愛人該做的事,甚至比世上所有愛人都要做得更多、更好,祂已經在用祂的方式愛她了。
即便,祂說這是神對信徒的愛。
她也已經滿足,再無一絲遺憾。
.
之前的木雕神像因為救姜絨用盡了信仰,所以毀壞了,姜絨不得不再雕刻一個新的神像,才将山神重新帶回了家。
後來她又問枯死的山的事,山神道:“當時事态緊急,為了救你抽取了幾座山的生機,後續慢慢會恢複的,不用擔心。”
姜絨這才放下心,天知道她看到那些枯萎的山,差點以為祂出了什麽事的時候,心裏有多痛。
“若我真的出事,不會只有幾座山如此。”面對小信徒的擔憂,祂倒是相當淡定地為她解惑,“山神隕落,全世界的山都會發生異變。”
神最後說:“你應該永遠看不到那一幕。”
再次回到警局,已是一周後。
對于姜絨的回歸,同事們熱烈歡迎,還專程給她辦了個接風洗塵的聚會。
這一次,姜絨帶上了她“傳說中的男朋友”。
畢竟他們打算辦婚禮,得提前預熱一下。
之前每次有人問她感情情況,姜絨都會回答已有男友,但從未帶給大家見過。
所以警局衆人只是耳聞,這回聽說她要帶男友來,大家都忍不住好奇起哄。
結果等到姜絨牽着山神的手走進聚會的包廂,所有人都安靜了。
還是局長見多識廣,最先回過神來,咳嗽一聲打破寂靜,試探問道:“小姜啊,這位請問……怎麽稱呼?”
對上祂的目光,局長一個激靈,下意識用上了敬稱。
山神沒有開口,姜絨主動回道:“可以叫祂岚,山岚的岚。”
“岚、岚先生是吧?請坐請坐。”
局長擦了擦額頭的汗,連手都不敢伸,親自拉開兩人的椅子,将人請入座。
之後飯局上,每個人都安靜如雞,明明都是一群槍林彈雨裏打滾的人,卻沒一個人敢看祂,最多偷偷瞄一眼又觸電似得收回視線。
也沒人敢跟祂說話,似乎所有人都下意識覺得,跟岚先生說話,他們不配。
不過“岚”從始至終也只和姜絨交流,那雙淡然的眸子僅僅只是進門時在衆人面上掃過,之後再未分給其他人半點眼神。這樣反倒讓人松了一口氣,只因被看到時,每個人都有種沉甸甸的壓住心頭的窒息感。
太可怕了,太恐怖了。
倒也不是說這人看起來多吓人,而是那種無形的氣場,只要一見就知道,這絕不是普通人。
姜絨也察覺到飯桌上的詭異沉默,大家好像都有點放不開,便也沒多待,吃過飯就提前告辭,跟山神相伴走出門的那一刻,她發誓自己清晰聽到屋內傳來齊刷刷的喘氣聲。
“有這麽誇張嗎?”她小聲吐槽。
山神微微偏頭:“嗯?”
女孩仰起頭,兩只手緊緊抱着祂一條手臂,幾乎半挂在祂身上,忍不住笑:“我說他們呢,感覺看您跟看洪水猛獸似的,好稀奇。”
祂唇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要回去看一眼嗎?”
她心裏打的什麽鬼主意,祂全都一清二楚。
姜絨狀似思考了片刻,還是搖搖頭,“算啦,現在回去指定吓他們一跳。”
“走吧,我們回家。”
她一個縱身躍起,下一秒就被祂抱了個滿懷。
嗯,想要抱抱,祂也能第一時間接收到信號。
姜絨窩在滿是森林氣息的懷抱裏,在心底小聲催促祂加快速度,随即便感覺祂帶着她在夜空中飛起,向着家的方向呼嘯而去。
兩側是城市裏川流不息的燈火,以及喧嚣繁華的霓虹。
她的手搭在神明肩頭,觸碰到祂冰涼的發絲,如水的觸感讓她心頭一動。
“今晚我們去小溪裏玩嗎?”
祂垂首對上女孩望過來的黑亮潮濕的眸,聽着耳邊傳來的細細“水草、小魚”之類的心音,含笑應:“可以。”
這邊姜絨滿腦子在想什麽奇怪的play,另一邊餐廳包廂裏,被壓制了一晚上的警員們總算放開。
“快快快,再叫幾個菜,再來點啤酒,我剛才踏馬差點吃到胃痛。”
“誰不是呢,我筷子都不敢碰碗,生怕發出一點聲音。”
“姜隊那個男朋友……”
“噓,小聲點,你不怕被他聽到啊?”
“他們都走了,應該聽不到吧?”
“你真的确定他聽不見?”
“額………………”
席上陡然一片靜默,半晌後,等服務員将新加的菜送來,才有人試探着開口:“姜隊那個對象,應該……是人吧?”
局長瞟衆人一眼,夾了一顆花生米,道:“別丢人現眼了,管人家是不是人,反正對咱們也沒危害,有什麽好怕的?”
另一人默默道:“局長,你手都在抖。”
局長:“……”
“行了行了,小姜還在,就不會有事。”局長努力穩住顫抖的手,一邊喝酒一邊吃花生米,嘆道,“你們該慶幸,像這種存在,咱們以前別說見,想都沒想過。”
有人附和:“也是,反正今天我是開了眼了。”
“這時別說出去,咱們就當沒發生過,爛在心裏。”局長又囑咐衆人。
其他人連聲說:“我們都曉得,那個襲擊了姜隊的人,下場擺在那呢。”
說到底,大家都是有眼力見兒的人,畢竟當了多年的警察,見的人多了,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一個人的氣質。
有句話說得好,在警察眼裏,你是好是壞,什麽性格,看一眼就知道了。
所以當“岚先生”進門,他們就隐隐看出一絲端倪。
結合那些發生在姜絨身上的神奇經歷,哪怕事實再匪夷所思再不可能,也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大概是刺激太大,在場衆人這一晚都喝多了。
“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然能看到這種事……”
“你剛聽到沒有,姜隊說過段時間結婚,要請我們參加婚禮。”
“聽到了,我耳朵又沒聾。”
“那可是、那可是……神啊!”最後一個字,哪怕醉糊塗了,也下意識壓低了聲,像是怕被人聽見。
有個女警含糊道:“要我說,還是咱們姜隊最厲害,她可不是搞封建迷信,她是直接成了神的新娘啊!”
“慎言,慎言!”
一場飯局,主人走後才算圓滿結束。
姜絨對此絲毫不知,就算知道也不會放在心上。她開始專心籌備婚禮事宜,祂很多場合不便出面,所以需要她來辦。
倒也不需要太過盛大,一切從簡。
辦婚禮的場地最後定在市郊一處半山別墅莊園裏,邀請了姜絨的親朋好友們,悄悄地辦了。
這場婚禮很特別,新郎那邊沒有任何親屬朋友,到場的全是姜絨這邊的人,但沒一個人提出疑問。
所有人都保持着諱莫若深的态度,等婚禮結束後,旁人詢問其中細節,也沒一人多嘴多舌。
婚禮上,新娘一席白紗裙,笑容純美動人。她身旁的新郎大部分時間都保持着靜默,偶爾開口,也只與新娘交談。
祂的目光幾乎一直聚焦在新娘身上,似乎祂的雙眼裏,只能看到祂的新娘。
婚禮順利舉行,最終完美結束。
所有來賓都收到新人的伴手禮,衆人離去後打開盒子一看,裏面是一支盛開的鮮花。
帶回家後,大家才發覺,那朵花似乎被凝固在時光裏,永遠保持着最鮮豔的模樣。
花朵散發的芳香,能讓人精神舒緩、更易安眠。
衆人默默收藏好了這朵花,三緘其口,沒有一個人将其的特殊性宣之于外。
每個人都心知,那是一場別開生面的婚禮。
源自于許多年前,人類少女與山神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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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絨這一生,過得算是十分順遂,無病無災活到八十八歲,又在一個溫暖的冬日午後,平靜地迎來自己人生的終結。
她一點也不覺得遺憾,因為直到她死亡,她的神明、她的愛人仍陪伴在她身旁。
哪怕她已經是個白發斑斑的垂暮老人,一張臉老得可怕,自己偶爾照鏡子都覺得吓人,祂看她的眼神也始終如一。
有時她看着一如既往貌美的神明,陷入自卑的情緒中,也會孩子氣地追問,祂不會覺得她老了之後很醜嗎?
山神會含笑看着她,傾身過來親吻她幹癟老邁的唇。
“絨絨在我眼裏從未有過改變,血肉只是軀殼,神明的眼睛只會看到每一個靈魂。”
她都靈魂一如往昔,像一輪明亮溫暖的小太陽,照耀着祂。
然後姜絨就會迅速被哄好,等到下一次她再次糾結地問祂,讨得祂又一個吻。
次數多了後,她不免感到害臊。
“這樣好像我在向你撒嬌一樣。”
哪怕成了一個老太太,她好像也沒變得更成熟穩重,在祂面前,似乎永遠是個孩子。
大概,也許是因為他們沒有孩子,這一輩子都彼此相守着,而祂永遠将她當做孩童一樣包容。
所以,她只學會當祂的妻子,祂偏愛的小信徒,卻沒學會其他的身份。
聽她這麽說,山神驚詫地反問:“絨絨難道不是在撒嬌嗎?”
小老太太姜絨便在祂疑惑的目光裏,慢慢紅了臉,她捂住臉頰,忍不住說:“哎喲,這麽大年紀還臉紅,好害臊。”
每當她提起年紀,山神就會告訴她,祂已經幾萬歲了。
“絨絨永遠可以在我面前撒嬌。”神溫柔地親吻她,對自己的小信徒許下承諾。
很多人說,每個人死前都是有所預感的,之前姜絨不了解,現在她卻真的感受到了。
窗外陽光明媚,她坐在躺椅裏曬太陽,一股溫暖的倦怠感慢慢襲上心頭。
仿佛躺在海邊濕潤柔軟的沙灘裏,恰逢漲潮,溫柔的潮水一層層上湧,将她一點一點淹沒。
山神在廚房為她準備食物,年輕的時候,姜絨還會在外面吃,後來有次她吃壞了東西急性腸胃炎,祂便接過了給她做飯的重任。
等到她年紀大了,生活開始無法自理,祂便徹底接管了她所有的日常需求。
姜絨已經沒有力氣去喊祂了,不過她心底剛動念,神明的身影便出現在她面前。
祂總是如此,在她有需要時及時出現。
山神仍穿着那身衣裳,此時是冬日,祂的衣裳一片無暇的白,像覆蓋了一層潔淨的雪,讓她無端想到一句詩。
“除卻君身山重雪,天下何人配白衣。”
祂在她面前蹲下神,與她視線平齊。祂的面龐不曾發生絲毫改變,那雙幽深如清潭的眼睛,此刻深深注視着她。
小老太太緩緩動了動幹瘦的手指,下一秒就被骨節分明的大手輕輕握住。
“絨絨。”祂輕輕喚她。
小老太太無聲咧開嘴,笑着發出微弱的聲音:“大人,我要死啦。”
神沒有說話,祂用一種沉靜到極點的眼神注視着她。
“大人,您愛我嗎?”
時隔好多好多年,姜絨又一次問出這個問題。上一次還是他們婚前,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有這樣問過祂。
神明沉默良久,這一次,祂回答說:“我不知道。”
是的,祂不知道。
愛是什麽?祂不懂,祂只是覺得,祂不想她死。
神明不會執着,這一刻,看着小信徒即将離祂而去,祂卻第一次有了執念。
她該永遠陪伴祂。
山神握住老人枯槁的手,源源不斷的神力往這具蒼老的身體裏彙聚。
然而下一刻,老人輕輕掙動手腕。
“放開我吧,大人,我該走啦。”
這一瞬間,小信徒的眼神,竟然比山神更加淡然而豁達,仿佛她才是神明,而祂是懷有執念的求神者。
很久之前,關于人類的生命,他們有過一次讨論。
神無法幹涉人類的死亡,到了壽命終結的那一天,即使是神,也改變不了既定的結局。
姜絨早就已經坦然,畢竟從他們還未在一起時,她就最好了先祂而去的準備。
“大人,我很高興。”小老太太笑彎了眼,那雙因為老邁而凹陷的眼睛,仍然像少女時候一樣烏黑明亮,盛滿祂的倒影,“因為您說,不知道。”
“我就當您愛我了。”她笑得狡黠,像是小狐貍偷到了十分珍貴的寶貝。
神深深望着她,柔聲說:“好。”
“人死後會有來世嗎?”困倦漸漸漫上她的眼,姜絨眼皮控制不住往下耷拉。
山神回答:“有的。”
“那您要記得去找我,好嗎?”她小聲喃喃,兩眼漸漸合攏,“我太困啦,想睡覺了。”
迷迷糊糊間,她聽到祂低沉的話語聲傳來:“好,我會去找你。”
神從不輕易許諾,而每次許諾,一定會履行。
小老太太臉上挂着滿足的笑,再無一絲顧慮地閉上眼,沉入深深的、不見底的黑甜夢鄉。
“您一定要來呀。”
山神垂眸看着躺椅上呼吸停止的老人,胸腔裏仍回蕩着她細細的、歡喜的心聲。
祂沒有動,也沒有就此離去,始終凝視着她的軀殼。
祂在等待小信徒的靈魂出現,只要打上祂的烙印,哪怕送她進入輪回,祂也能輕易尋找到她。
可一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半小時、一小時……
她的靈魂一直沒有出現,祂一只手虛化,探入她的身體,卻只感覺一片空蕩。
祂的小信徒!靈魂早已不知所蹤!
天地感知到世間僅存的神明的暴怒,外面的天空驟然黑沉下來,烏雲席卷,電閃雷鳴。
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落下,好似一場暴雨,要将整個人間淹沒。
“新聞聯播報道,就在昨日,被國家授予一等功勳的姜絨姜警官去世,享年八十八歲……”
“無數人自發上街為姜警官送行,國家□□城樓為這位偉大的人民英雄降半旗……”
“姜警官将于今日正午葬入首都烈士陵園,享國士待遇……”
這一天,無數新聞媒體報道鋪天蓋地,對于這位為人類社會做出卓越貢獻,挽救了無數人的生命,打擊了衆多罪犯的姜警官,世人紛紛為其哀悼。
大雪紛飛之時,聽說姜警官入葬的消息,無數民衆走出家門,頂着狂風暴雪,來到首都烈士陵園外。
國賓級警車開道,緩緩行進在路上。
國家重要領導正襟危坐在車裏,手捧一個包裹着國旗的盒子,面容嚴肅哀戚。
風雪交加,車輛行進的速度很慢,卻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
不知何時,風雪開始漸漸小了起來,警車最終在既定的時間來到陵園外停下。
在場那麽多人,卻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每個人都保持着靜默。
他們用目光,注視着那鮮紅的盒子被捧上山,墓穴早已準備好,骨灰盒即将下葬時,現場響起整齊的國歌。
一開始,只是送葬隊的軍人在唱,後來,所有人都在跟着唱。
有人紅了眼眶,有人落下淚水,他們都在為這位偉大的人民英雄送行。
這一刻,風雪都變得寂靜。
只剩下浩浩蕩蕩的歌聲,飄蕩在半空中,傳遞到很遠的地方。
此時此刻,網上也在直播這場送葬儀式,無法抵達現場的人聚集在直播間裏,在一片靜默中,同樣送上祝福。
國歌唱完,骨灰下墓,軍人揮動鐵鍬,将其掩埋至深深的地底。
忽然,有人驚呼道:“那是什麽!”
下一秒,所以讓都看到,姜警官的墓碑前,出現一道有些虛幻的影子。
那是一個高挑修長的人,祂一襲白衣,墨發如瀑,直直立在石碑前。
祂垂首靜默而立,頭頂的烏雲迅速散去,陽光穿透陰霾照射下來,疾風止歇,雪花飛速消融,從那人的腳下,開始有綠色蔓延,綠草生根發芽,迅速擴散至整座陵園。
枝葉抽枝生長,開出美麗的花,簇擁在墓碑邊。
“那是……神嗎……”
“那是山神,神在為姜警官送行!真的有山神啊!姜警官從來沒有騙我們!”
這一幕神跡,穿過四通八達的網線,傳遍整個網絡,被全世界收入眼中。
“我這邊的山也開花了!”
“我這裏也是!”
“全世界的山,都開滿了花!”
“為什麽我覺得這麽難過,山神這樣在為祂的信徒送行,祂一定,也很愛很愛她吧?”
“可是,他們一個是人類,一個是神明啊……”
這充滿神跡的場景讓世界沸騰,無數信仰洶湧而來,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大。與曾經孱弱到幾乎隕落的狀态不同,如今的祂,可以存活千年萬年。
但是,小信徒不在了。
一襲白衣的人影在萬衆矚目中,緩緩走向墓碑,然後身形化作無數的綠色光點,消融在那座墳墓裏。
此處風雪寂靜,繁花盛開。
祂與祂最偏愛的小信徒沉眠于此,直至永恒。
山神曾說,她永遠也看不到祂隕落的場景。
她也果真,沒有看到。
——
山神在小世界中隕落,創世神在時間與空間的夾縫中醒來。
祂睜開眼,看向盤桓在祂胸前的青鳥。
她仍在沉睡,對外界的關注一無所知。
祂默然片刻,低聲喃喃:“不該如此。”
祂言出法随:“下一次,你将遺忘吾。你我命運,永無關聯。”